外面响起剧烈的拍门声,伴随着一道女性的声音,隔着一道玻璃,只有很模糊的。
他摸索着降下车窗,凭听觉判断究竟降下了多少,平淡地问:“是lily吗?”
lily快哭了,气喘吁吁的,大约是从出租车一路跑了回来:“Eric,你千万别跟我开玩笑啊,我经不起——”
她看到骆明翰下巴上凝固的血痕,刹那间噤声。
“老周来了吗?”
老周是公司的司机,没有商务接待时,便给他担任私人司机,听到老板问,他应了声。
骆明翰安下心来,解了锁:“扶我去后座。”
lily会意,扶住他的手臂,引导着骆明翰从驾驶座步出。骆明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这是他极度恐慌的本能反应。一向体温灼热的人,此刻一双手却是冰冷的,要靠lily的手掌汲取热度。
“弯腰——小心 ——脚再抬高些,前面是脚踏。”lily把手挡在了车顶,防止骆明翰撞到。
平时仅靠身体程序便能完成的上车动作,在脱离了视觉后,变成了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难事。
他吩咐去俞医生的医院。
晚高峰开始了,车前的红灯连成长龙,有人插队,喇叭声交织成一片。
莉莉从包里摸出湿巾,塞进骆明翰的手里:“下巴上都是血。”
骆明翰反应迟滞,接过纸巾后,过了半天,才开始擦。
“真的一点都看不见了吗?”lily鼓起勇气,用开玩笑般的语气问。
“嗯——别在我面前晃手。”骆明翰平静地说。
lily讪讪地收回手,那阵微弱的气流便也平息了。
“我查了,就是说这种短暂性失明都是因为太累,一般过几个小时,顶多几天,也一定会好的。”lily念着百度上的医师问答,“还有说是精神创伤,或者脑袋里有凝血块压住了视觉神经,还有视网膜中央动脉血栓堵塞……”她一边念,语速一边慢了下来,最后说:“总而言之,你肯定是最近太累了!”
lily从大学毕业就跟着他,虽然做着复杂的助理工作,但性格还是单纯,而且很乐观。
“你怎么知道是暂时性失明?”她的老板如此问。
“咱不做这么不吉利的假设……”莉莉讪笑了一下,虽然一直在强颜欢笑,但自后视镜里与司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沉重。
“这不是第一次了。”骆明翰十分平静地说。
在知道了缪存真实身份后,那段时间的他眼中经常黑雾弥漫,视网膜中如同烙下黑点,抑或者短暂持续数秒的暴盲。钱阿姨撞见他摔倒磕绊几次,劝他去医院做一做检查,从CT到核磁共振,整个大脑、颈椎、脊椎从头到尾扫描了一遍,医学影像上显示的是一切正常。
俞医生破天荒地在院门口等他。到骆明翰被扶着下车,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去,一身的愤怒在看到他缓慢下车的动作后,彻底哑火。
“骆明翰。”俞医生攥紧了拳,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他妈搞什么?”
骆明翰听着声音的方位,对那个方向勾了勾唇,但在场三人都静默。因为他的目光看向的是一片虚空,并不在俞医生身上。
“我安排了眼科专家会诊。”俞医生停顿了一下,没再说闲话,“现在就跟我过去。”
“天还没黑吗?”失去了视觉的人没有任何参照物,时间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黑了,已经六点半了,我把人叫回来加班的,你别管。”俞医生是医院大股东的儿子,安排个会诊对他来说并不难。
眼科诊室坐了四个专家。
“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什么时候?什么频率?详细说说什么感觉,什么反应?”
“之前已经做过影像检查了,今天还是得再做一次。”
用手电筒照射瞳孔,瞳孔毫无反应。
“已经没有光感了。”
骆明翰听到医生如此凝重地说,心底里却很平静。
“失明前你正在干什么?或者说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骆明翰坐在软皮靠背椅上,搭在膝上的两手缓缓握成拳。
过了许久,lily,俞医生,四位专家,做着记录的实习生,所有目光都停在他的脸上。
“我最重要的人选择了离开我。”
骆明翰心平气和地说,如同阐述一件客观中立的事实。
lily猛然咬住唇,眼泪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流了下来。
既然是大股东的朋友,所有的检查自然都悉数安排上,俞医生让lily先去吃晚饭,他陪着骆明翰一项一项做。
“上次来的时候,医生就提醒过你,积郁成疾积郁成疾,你倒好,自己眼巴巴跑到西双版纳去……”数落了一半也再难下口,只能顿了顿,几不可闻地叹了声:“你是有狂躁症前科的,跑去照顾一个自闭症……”他一哂,“他跟你弟弟在一起了?”
·
从医院出来时,骆远鹤的车刚到门口。缪存上了车,魂不守舍的模样并瞒不过任何人,骆远鹤扶着方向盘:“骆明翰也在里面,对吗。”
“他每天下午的这个时候都来看我……”缪存深深地呼吸,“今天也来了,我刚做完测试,跟他说了实话。”
“我知道他每天都来。”
缪存心口蓦地一提,“你都知道?你知道,为什么没有阻止他?”
“为什么要阻止?你看到他很开心。”骆远鹤勾了勾唇,“虽然心里很嫉妒,但我更希望你开心。”
缪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叫了他一声“骆哥哥”,轻垂下眼眸。
骆远鹤瞥过视线,对他笑了一笑:“你心里一直都知道,他跟我是两个人。”
缪存不说话,便是默认。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进医院,你跟我牵手,你的左手掌心没有疤,他有。”
骆远鹤蹙了一下眉:“我怎么不记得?”
“我咬的。”
奔驰轿车驶向医院停车场,等待付费过闸,骆远鹤从中控里拿出烟盒:“介意吗?”
缪存摇摇头。
骆远鹤烟瘾不重,抽的烟也很淡,纵使如此,还是降下了一线车窗。
“六月那天在我家里见过以后,第二天我就又回到了法国,关闭了所有的联系方式,骆明翰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份。那天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
“你送我的这条绳子,我一直好好地收在钱包里,那天忽然发现它不见了,找了很久,晚上睡觉时,才发现它怎么在我枕头旁边。”闸口放行,骆远鹤打转方向盘,驶过一个弯,“所以我想,是不是缪缪在找我,或者它提醒我,该去见一见你了。”
“所以我翻出了手机,打开微信,看到骆明翰每天都在给我发信息,打开通话记录,每天都有他的未接来电,打开邮箱,都是他的邮件,打开推特,私信里都是他的留言,他找了我一个月,每一条都在说,‘缪存生病了,他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国’。”
“他比我更会照顾人,也更有耐心,你们在西双版纳,应该很开心吧。”骆远鹤问,看着人行道红绿灯上的绿色小人。
“那是生病的我,不是真正的我。”
骆远鹤笑了笑:“什么才是真正的你?现在的?”
缪存点点头。
红灯还剩下十二秒。
骆远鹤夹着烟的那只手散漫地伸了过去,揽住了缪存的后脑,将他带得撇向自己,继而微微俯身过去。
在缪存紧张到忘记呼吸的一秒里,他勾了勾唇,没有亲他,转而在他唇角很轻地印下一吻。
绿灯亮了,车流慢慢地启动。
这大约不能算是吻,因为是那么点到即止,只有淡淡的烟草味留在了缪存愕然的心间。
“缪缪,你每次面对我,都很乖,很僵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看到我会变得紧张了?”
“高中……十六岁。”
缪存还在回忆着,试图找出确切的答案,骆远鹤却似乎并不关注,反而问:“你看见骆明翰,也会这么紧张吗?他想亲你,你会这么僵硬吗?”
“我……”缪存心里重重地跳了两下,倔犟地说:“我只是不习惯,只是很突然。”
“在房车上的时候,你晚上怕冷,会很习惯地钻到我这边,让我抱你。”骆远鹤把烟捻灭,“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每一次你都已经规规矩矩地回去躺好了。”
“我说了,那是生病的我,是傻的我。”缪存慌不择言,“他什么都不懂,所以谁对他好他就跟谁走。”
骆远鹤失笑了一声:“我只是想告诉你,那个傻的你好像很喜欢我哥。”
“他用的是你的名字。”缪存苍白地辩驳:“他假装是你,我才会对他笑,才会……”
喜欢他。
“我想……他的演技应该不怎么样。”骆远鹤无奈地说,“难道在你心里,我的形象就这么模糊吗?谁都可以假装?”
缪存从没有发现,原来骆老师的口才竟然这么好。他平时只是懒得说。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恐慌渐渐涌了出来,缪存难受而慌张地盯着骆远鹤:“你为什么一定要说服我,为什么一定要证明我对骆明翰有感情?”
“我只是不想利用你现在的混乱。”
“我很清楚。”缪存固执地说。
从十六岁到现在,四年,他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生病的人的感觉和心思怎么能当真?何况里面还有欺骗。
“生病的你,和现在的你,真的是两个人吗?”
“是。”缪存斩钉截铁。
骆远鹤开着车,却没有回家,从车窗里涌入的风带有湿润的河流气息,他最后把车停在了运河边。
“我看到你画的这幅画了,「无法抵达的河流」,对么。”
骆远鹤没有下车,缪存便也没有下。他只是解开安全带,弯下腰,把脸埋进两手掌心里。
“你真的很喜欢这条河,十七岁那年,你用了半年的时间画了这条河,那幅画让你进了美院,那个时候,整个学院都在说,你是过去半个世纪里难得的天才,天赋胜过我,只要你一直画,你会堂堂正正地写进世界美术史。”
“你现在画得比那一次更好。我第一次看到骆明翰拍给我的照片时,也辨认了很久,才想起是这里。这里对你很重要,是你心里的风景,但对于我来说,只是我学生的一幅画。我心里的风景,是黑河的那个夜晚,”骆远鹤笑了笑,“如果是我有一天病了,也许我会不停地画很多很多种蓝。”
“学画的第一天,我就教过你,只画进入到眼睛里和心里的风景,记录好生活、人生和思考、情感,画里一个文字都没有,但我们都知道,那里面都是我们的心里话。”
“我最喜欢的,是你那幅画里左下角的人,他看着运河对岸,对岸很热闹,只有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嘴里呼吸出白气,他好像是在看着那边的热闹,但又不愿意过河而去。他心不在焉,因为他在等人。但是人一直也不来,所以你扔了一幅又一幅,直到挂满了整个西双版纳的村子,每个村民都知道了,他有想见的人,但他没有等到。”
“我想等的人是你。”缪存语气慌张而生硬。
骆远鹤目光温和,是月光般沉静的温柔,“缪缪,这条河是骆明翰带你来看的,你早就知道。”
其实,在这样的初冬来看,这个河道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它真正热闹的,还是结了冰的严冬,与冰排哗裂的早春,那些巨大的冰层在阳光下泛着白光,河流里带来凛冬已逝的生机。
那是一个自闭症初愈的小孩第一次理解到自然的力量,第一次懂得宏大与庄严,第一次看到烟火与生活。
那是他第一次睁开眼看到世界,真实的,而非人云亦云、鹦鹉学舌、由他们讲述的世界。
”缪缪。”骆远鹤再度温柔地叫了他一声:“我不想失去你,也没有大方到想把你推到骆明翰身边,我想你一直开心。”
缪存眼眶湿润,迟迟不敢眨眼,很慌乱地笑了一下说:“可是开心的人画不好画,开心的人不能名留青史。”
骆远鹤屈指轻轻弹了下他的额头:“那就画得差不多得了,这样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