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樱桃是稀罕物,便是镇国公府也买不了多少,内宅女眷们得数着粒吃。但明华裳随随便便就霸占了全府的份额,没人敢有意见,甚至厨房还讨好地附赠一碟水晶红豆糕。
若是其他人也想吃樱桃……厨房才不在意,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就是。
明华裳身边的四个丫鬟分别掌管衣食住行,因为明华裳喜欢吃,招财便学了一手好厨艺。樱桃乳酪不算难做,很快,一盘白里透红、晶莹剔透的甜点就准备好了。
明华裳让招财在盘子四周摆上花瓣,装点得十分精致,这才提着食盒,亲自往前院走去。
招财给明华裳提着灯,喋喋不休道:“娘子,您到底有什么事找二郎君,等明日再说也不迟,何苦现在出门?”
若是吃喝玩乐、琴棋书画一类的事,等一天也无妨,但人命案可不能等。更不巧的是,她们走到半路,暮霭中卷起一阵风,风中带着湿润清冷之意。
招财急道:“娘子,可能要下雨了,我们快点回去。”
明华裳却忽然抱紧食盒,往暮色深处跑去:“那更要快点走了,樱桃乳酪着了水就没法吃了。”
明华章换了衣服,遣退侍从,独自待在书房中。他拿着笔,手腕悬直,平稳地在纸上勾勒。
他下笔并不快,但速度几乎是恒定的,越见胸有成竹的气度。明华章脑中清晰印出隗家工坊的模样,他以地上的砖块为尺,一一将工坊还原。
很快,一间屋子就出现在他笔下。外面起风了,一阵沁凉的风穿入轩窗,整间屋子都弥漫着湿润的土香,雨点随着风落下来,在窗户上打出噼啪细响。
初春的风已褪去冷意,明华章懒得关窗,他换了笔,继续完善图上的细节。不想,屋外忽然传来黍离惊讶的声音:“二娘子,您怎么来了?”
明华裳?明华章惊讶,他搁下笔,沉着脸快步往门口走去。
明华章猛地拉开门,果真在屋檐下看到一个穿着雪青色襦裙的少女。
她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绺绺贴在脸上,尤其显现出少女细腻白皙的肌肤。她怀里抱着一个盒子,丫鬟正拿帕子擦她身上的水,她听到声音,抬头,那双眼睛盈盈笑起来,倒映着屋里的烛火,竟比外面的雨还要湿润。
“二兄。”
明华章没想到还真是她,大晚上冒雨在外面跑,她可越来越能耐了。明华章问:“你怎么来了?”
明华裳献宝一般提起手里的食盒:“来给你送吃的!今日买的樱桃乳酪你看起来不喜欢,我给你做了份新的!”
明华章扫过明华裳手里的东西,她头发都被打湿了,手里的盒子却一丁点雨水都没沾,他还以为她护着什么,原来,竟然是食盒。
明华章不说不笑看着她,他背着光,眼眸显得尤其幽深。明华裳都有些忐忑了,她都冒雨来了,莫非明华章不愿意让她进门?那明华裳可能得和明华章借一把伞了。
明华裳手举得都有些酸了,她试探地问:“二兄,你不喜欢吃樱桃乳酪吗?”
明华章默默看着她,她到底知不知道晚上冒雨来给一个男郎送吃的意味着什么?明华章看到她湿漉漉的眼睛,被雨水打湿后尤显苍白的脸,最终还是让开了:“进来吧。”
明华裳终于松一口气,她将食盒交给仆从,自己提着襦裙进门。幸好她跑得快,衣服没怎么湿,明华裳正想着忍一忍就干了,忽然明华章从里间走出来,递给她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色衣袍:“这是我以前的衣服,未曾穿过,你先换上试试。”明华裳瞥了眼一本正经的明华章,再看向他手里的衣服,饶是她这么厚的脸皮都有些尴尬了:“不用,我衣服没湿,一会就干了。”
“去换上吧。”明华章说,“春寒料峭,最容易得风寒。”
明华裳看着明华章云淡风轻的脸,说不出话来。他把她当妹妹,担心妹妹得病,所以让妹妹在自己屋里换衣服,合情合理。何况他们还是龙凤胎,没人会觉得不对。
但问题是,她其实知道,她不是他妹妹。
明华裳有苦难言,但拒绝明华章的好意反而引人注目,等她身份暴露那一天,明华章想起这些事,说不定会觉得她和苏家串通好,故意隐瞒镇国公府。
明华裳只能装出双胞胎妹妹的亲昵骄纵,说:“好。二兄你先把樱桃乳酪摆好,等我出来再吃。”
明华裳轻松自然地接过衣服,抱在怀里往里屋走去。明华章的住处很宽敞,比明华裳的屋子还要大,将里屋门关上,再合上屏风,外面根本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但明华章站在中堂,却觉得有些战立难安了。明华章将所有侍从都打发出去,关好门窗,走到离里屋最远的书房坐着。他刻意摒弃听觉,不去注意里面的动静,然而越避讳,感觉反而越奇怪。
里屋正在换衣服的明华裳也很尴尬。这是明华章的寝屋,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和明华裳的闺房比,他房里的摆设少得堪称简朴。明华裳站在空旷中,有一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
她把屏风牢牢拉住,飞快换衣服。大唐女子有穿男装的风尚,尤其贵族女子,都以女扮男装为时髦。明华裳对男子的衣着并不陌生,但一想到这是明华章的衣服,虽然他并没有穿过,明华裳还是觉得全身都怪怪的。
哪怕是几年前明华章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太大了,肩膀松松垮垮,衣摆也长出一截。明华裳只能努力把腰带系紧,尽量让自己精神一点,然后将自己的襦裙团成一团,蹑手蹑脚地出门。
明华裳简直觉得她像来偷衣服的小贼。
她脑海中浮现出这副画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明华章正坐在桌前,听到笑声抬头,便看到了湿发葳蕤、衣襟松散,但显得极其纤腰雪肤的少女。
还有心思笑,她可真是没心没肺。
明华裳接触到明华章的视线,赶紧闭嘴,端端正正走到明华章面前坐下:“谢谢二兄。”
明华章扫过明华裳身上的衣服,他特意挑了一件没什么特征的外衣,没想到穿到明华裳身上,却处处彰显他的存在感。
明华章有些尴尬地避开视线,垂下眼睛,清清淡淡说:“天黑着,还下着雨,你怎么来了?”
明华裳短暂地尴尬之后,很快恢复到无我之境,甚至像个社交悍匪一样反客为主,一连串说道:“因为记挂二兄啊。这是我特意让进宝做的樱桃乳酪,一做好我就给你送来了。我还没尝过,你试了吗,怎么样,好吃吗?”
她的话太密,明华章都不知道该回哪一句。他微叹:“不必。其实我不爱吃甜食。”
“不甜的。”明华裳道,“知道你不爱吃甜,我没让进宝加糖。你尝一个嘛!”
明华裳说着甚至要帮明华章盛,明华章忙拦住她的手:“好,我自己来试。”
明华章夹起一个樱桃,轻轻放入嘴里。明华裳热切地盯着他,见他入口后,激动地凑上来:“怎么样?”
明华章点头,然后才意识到味道。他心里很无奈,对着这样的视线,谁能忍心说不呢?
明华裳这下高兴了,她拿起筷子,善解人意地帮明华章一起解决:“二兄喜欢就好。今日我为了打探消息,随便在隗宅旁边找了个摊子,没料到他们家的乳酪还挺好吃,我当时就觉得二兄一定喜欢。谢阿兄是二兄的朋友,总不能厚此薄彼,我便给谢阿兄也带了一份。不过摊子上打包好的,如何比得上自家现做?总算让二兄尝到了。”
明华章心里的介怀不知不觉消散,明华裳同时给他和谢济川带东西,并非礼仪性的一视同仁,而是因为谢济川是他的朋友。
明华章容色静得像雪,道:“我明白。这是你的自由,你不必解释的。”
“这不一样。”明华裳说,“你是我的双胎兄长,这世上除父亲外,我最亲近的人。天底下有那么多男子,但唯有一个二兄,我当然要对二兄格外好。”
明华章指节紧了紧,无法面对这样坦诚的、不加掩饰的表达。明华裳见明华章不动,热情地帮他夹樱桃:“二兄,你快吃啊。”
他垂下眼眸,睫毛在皮肤上投下细细的阴影:“好。”
明华章人长得清冷,吃饭也很斯文,他吃一颗的工夫,明华裳已经干掉五个了。明华章扫了眼严重失衡的盘子,放下筷子,将剩下的樱桃留给明华裳:“你有心了,但下次派人来即可,不用亲自跑一趟。”
“那不行。”明华裳咬了一口樱桃,认真说,“丫鬟送是丫鬟的心意,我来才是我的心意。”
这时候明华裳才发现明华章已放下筷子,她说是来给明华章送吃的,其实大部分都进了她的肚子。明华裳眨眨眼,有些心虚地说:“二兄,你怎么不吃了?”
明华章忍俊不禁,说:“放心吃吧,我晚上不吃东西,这些已经够了。”
明华裳一边内疚地想她今天都吃几顿饭了,一边将剩下的樱桃乳酪席卷一空。最后一颗吃完,明华裳拿帕子擦了擦嘴角,道:“二兄,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少年坐在灯晕中,他肩背笔直,脖颈修长,侧脸泛着冰玉般的白,越发彰显他骨相优越,皮相清艳。灯光映在他身上,像月光落于白雪,清俊中生出丝丝昳丽。
他轻轻笑了声,听起来一点都不意外:“想问隗家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