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好。
被他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沈澜竟说不出话来。
要说什么呢?她恨他吗?恨的。她爱他吗?沈澜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她一言不发,只是迷惘茫然地望着裴慎。
裴慎攥着她的手腕,如同等待堂上官吏宣判一般。然而伴随着沈澜漫长的沉默,判书迟迟未下,他眼底哀意渐浓,直至满目凄惶。
当真是报应, 裴慎想。我当年若能待她好一些, 再好一些, 何至于今日这般下场?
他恍恍惚惚地想,情爱二字,果真如同鸩酒一般,饮之肝肠寸断,痛煞人心。
夜雨清寒,淅淅沥沥,室外更漏迢迢相递。沈澜才回过神来,竟已是一更天。
“…我不知道。”沈澜涩然道。她满腹思绪,到头来只余叹息。
见裴慎听了这话,人竟愣愣的,她还以为裴慎不信,便又重复了一遍,“我是真的不知道。”
是否有情?情意几何?我都不清楚。
她说不知道,这算什么答案?
这般敷衍,裴慎本该生气的,可他竟觉眼眶略有几分潮热。
她若待他只有恨,那必会说恨他,既给了"不知道"这个答案,可见还是有情的。
只是那些情意太浅了,浅淡到被浓烈的委屈、仇恨遮盖了。
没关系,有就好,有就好。
裴慎几欲落泪,他宛如劫后余生一般,猛地松懈下来,低下头,轻轻吻了吻沈澜的额头。
“你既说不知道,我也不强求。”裴慎郑重允诺,“过往种种,一笔勾销。往后我必定待你好,我们好好过日子。”
总有一日,她的爱意会滋生、蔓延,覆盖掉那些委屈、仇恨和糟糕的回忆。
凛冬将过,新春终至。
裴慎这般剖心之言,倒叫沈澜也恍惚了一瞬。
仅仅一瞬,沈澜便反应过来,狐疑道:“你哪里来的以后?”
裴慎呼吸一窒,他心知肚明,沈澜以为他要死了,才肯吐露心肠,若叫她知道自己在骗她,莫说以后,沈澜只怕一辈子都不会搭理他了。
那便不叫她知道。
骗一辈子就好!
裴慎毫不犹豫道:"我都要死了,这以后二字自然是指临去南京受审的路上。"说罢,他小心翼翼道:“这一路,你陪我去,可好?”
沈澜愣了愣,沉默不语。她时至今日都怀疑裴慎要赴死,是不是在骗她?可偏偏历史上,坚持气节、含冤被杀的人物比比皆是。
裴慎是不是忠君的士大夫?沈澜根本不敢确定。便是怀疑裴慎有后手,可这后手,小一些的联络朋党,洗刷冤屈,大一些的起兵谋逆造反。偏偏沈澜都没证据。以至于她犹疑难定。
相反的,裴慎甘愿受死的证据倒是一堆一堆。遣散亲卫、甘上囚车,保不齐之后还要言语劝说外头为他鸣不平的百姓离去……
一桩桩,一件件,弄得沈澜都怀疑起来,是不是自己太多疑,裴慎或许真是个忠君的士大夫呢。
“你真的甘心受死吗?”若是真的,好端端一个能臣,未免太过可惜。
裴慎心中狂喜,知道她这话外音是不希望自己赴死的意思。他强压着喜悦,勉力平静道: "忠君自是本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沈澜本
能反感这种话,驳斥他:"愚忠!"
裴慎摇摇头:“世受皇恩,焉能背弃陛下?”
沈澜生恼: "你自小熟读经史,当知道孟子有云,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她越驳斥自己,意味着她越不愿意自己死亡。裴慎不好让笑意流露,便抿抿,低声道:"前天晚上,我受了贴加官之刑。”
沈澜心脏重重一跳,贴加官可是要拿浸湿的纸覆于面上,一张加一张,直至犯人窒息死亡为止。
可裴慎面色红润,看着浑然不像受刑的样子。不过隔了一夜,倒也有可能是已恢复了。
沈澜不敢断定裴慎是不是在用苦肉计,便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裴慎心知她聪慧,便把真假掺着说:“你若不信,只管去试探府上的小太监,前天夜里,余宗是不是吩咐人拿了铜盆、纸张?”
沈澜一个混进来的,时刻怕被人发现,怎么可能去试探府中人?只是见裴慎说得信誓旦旦,想来是真的。
见她面色柔了几分,裴慎便知道她心软了,佯装低落道:“我提及前天晚上的事,不过是想告诉你,我并不知接下来是否还要再受刑,也不知自己何时会死?你便当怜惜我这个将死之人罢。"
沈澜恼他非要尽忠,心中便略有几分烦躁:"我不是说过几日带着潮生来见你一面吗?"
那怎么够?裴慎即刻自嘲:“我往日里杀胡虏,杀倭寇,惩治贪官污吏,重新丈量田亩,清查黄册,活民无数,你还说我算个英豪。如今倒好,果真是英雄末路,连妻儿都不肯陪我最后一程。”
裴慎的确是个能臣干吏,将来必能功标青史,流芳后世。
沈澜心中五味杂陈,既恼他这愚忠,待他又有几分倾佩,心头还隐隐有些涩意。
难不成他真要慷慨赴死吗?
沈澜沉默良久,半晌,长叹一声:"罢了,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