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情好,见什么都欢喜,指着花笑道:“真漂亮。”
江冽:“你喜欢?”
逐衡:“喜欢。”
江冽打了个响指,下一刻风卷着漫天花瓣,洋洋洒洒落下来,砸了逐衡满头满脸,在他身边埋成个小土包,不是,花包。
逐衡:“……”
他试图抗议:“不……”
不是这么个喜欢法,有个词叫做“适可而止”,一点点就够了!
但他一转头,看见他那道侣面上虽一本正经,眼底却挂着促狭笑意,连遮掩都懒得遮掩,明晃晃写着“我故意的”。
逐衡算是发现了,他道侣其实性格并不多冷漠,坏心思一大堆,但通常都是一本正经地搞事,表情十分正直,鲜少有谁会怀疑他是故意的,只会反省是不是自己给了他错误的讯息。
“不……”逐衡到嘴边的话猛得一转:“不太够啊,再来点?”
江冽:“……”
江冽:“别说话了,安静看戏吧。”
台上演着公主去荒野寻机缘,路遇修为高深的大妖怪,而她身边跟着的一百零八个护卫全成了纸扎的一样,屁用没有,眼睁睁看着公主被掳走。
“我能猜到接下来演什么,肯定有个修为高深的英俊修士从天而降,从坏蛋手里救回美人,再冷酷不羁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逐衡借着说话凑过去,挪开他们中间的小桌,懒洋洋搭住他肩膀:“但按皎皎的喜好来看,这修士约莫是公主少时分别的青梅竹马。”
江冽瞥了一眼逐衡的手,把视线挪回戏台上,唇角淡淡勾起:“前半部分猜的不错,但不是青梅竹马。”
嗯?逐衡问:“这场戏你听过?”
“没听过,”江冽道,“但这场戏在魔域家喻户晓。”
家喻户晓的得是什么绝世好故事?逐衡立刻坐直,认认真真看戏。
救了公主的修士戴着银质面具,他把公主送回护卫队,便施展缩地成寸离开,修为低些的护卫甚至只以为是刮了一阵风。
公主对他一见钟情,回宫后派无数暗卫去寻他,可等啊等,却从没等回过好消息,直到一日,她亲自去安置流民,遭到妖族袭击,有一修士破雾而来,一剑斩灭无数凶狠妖物。
即便穿着打扮已经换了,公主还是一眼便认出来,这就是她要找的人,于是她借着百姓需看护、而她的护卫多是废物的理由,把他留在了身边。
再后来,便是一个美满故事的寻常走向了。
他们感情日渐升温,几年后合了籍。夫妻举案齐眉,育有一儿一女,过得十分幸福,在他们的治理下,王城越发繁荣富庶,直至他们飞升后,人间尚在传颂他们的生平。
这样的圆满结局比上一场戏更令人羡慕,逐衡不无感慨,若他和江冽也能如此圆满就好了,虽然他们俩凑一块注定无后,但多收几个徒弟也能弥补。
脑补过了劲,眼前已经有徒弟们承欢膝下的画面,于是逐衡喜气洋洋地问道:“这出戏叫什么?”
江冽:“《悲回风》。”
逐衡:“?”
逐衡迟疑着皱了皱眉,江冽便重复了一遍:“叫《悲回风》。”
“如此美满的故事,为何要缀个‘悲’字?”
“因为……”江冽思忖该怎么解释他才听得懂,沉吟道:“因为半场真半场梦,后半场戏都是杜撰出来、用以缅怀公主的,所以‘悲’。”
那便是说,美好部分全是假的。逐衡愕然,再一看戏台,明白了演得是谁的故事。
事情已过去太多年,恩怨皆随着尘土湮没,江冽反倒很无所谓了,他换了个姿势,十分放松地半倚在扶手上,对逐衡说:“你见过我妹妹,但还没见过我爹娘,便趁此机会,跟你说说吧。”
“那修士借鉴的原型是我父亲,公主借鉴的原型是我母亲,那时妖族与魔族战火燃得正紧,他们虽成了婚,却极少见面,我父亲常年辗转各州战场,直到我出生那年,战事稍缓,他才得空回无罔宫,择了吉日举行登基大典。”
逐衡:“可你母亲才是公主,该继魔君位的,不应是她吗?”
“魔君之位,能者居之,不拘泥于血脉,而且按时诩所言,我母亲并不想继位,她当年执意要寻我父亲,也是存了想让他做下任魔君的心思。”
若是如此,那么在这位公主心里,约莫已经将自己的爱情与魔域的未来系在了一处,幸好老天保佑,让她遇见的大能恰好是她喜欢的人。
逐衡摩挲着身上沾的花瓣,听他继续说。
“戏文杜撰的成分居多,其实母亲怀上皎皎那一年,中了无可解的妖咒,她生下皎皎当夜,自戕于烈火中——你不要这副神情。”
江冽扳过逐衡下巴,在那掩盖不住的骇异和几分难以言喻的慌张眼神中,轻轻点了点他挺直的鼻梁:“死生有命,我们一向看得开,我和父亲都不难过了,你难过什么。我对你提这些,只是想让你当个故事听,若影响你心情,我便不讲了。”
“没有。”逐衡以为自己扯出了个笑容,实际上他只极细微地动了动面颊。
那不是妖咒,那是被恶鬼噬了神。
逐衡的脑海里难以控制地浮现出那晚的画面。
那一天,他感应到人间有鬼的气息出现,便放了一缕分魂下凡除鬼,却没想到,见到的不是鬼,而是一个被恶鬼吞噬了神魂的女子。
她体内的恶鬼之力已无法压制,只剩生生被恶鬼撑得灰飞烟灭的下场,死亡是时间问题罢了。
彼时朱雀神君五感六识都被封印着,与一把毫无感情的兵器别无二致,在她开口求自己杀了她之后,想也没想,直接燃起真火,连人带鬼一起烧了。
他的火驱邪,只有鬼会痛苦,她不会,但他为了让她死得痛快些,特意点了一滴心头血在她眉间,使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所剩不多的神魂便先湮灭在火里,独留肉身缓慢燃烧着。
他杀完鬼,隐去身形离开时,见一道剑光极速坠落,一个华服少年踉踉跄跄地从剑上跌下来,双目赤红扑向火里,又被一个身着王袍的男子死死拦住。
逐衡才想起来,他是见过魔君的。
早年他刻意遗忘少年那痛苦绝望的眼神,便也一起遗忘了魔君——魔君盯着燃烧的尸骸,眼眶里蓄满了悲哀,却近乎温柔地笑了。
他不错眼地盯着火,直到燃尽后,抬袖卷起一道风,将骨灰收敛,旋即一手刀劈在少年后颈,弯腰将倒下的少年扛在肩上,再抬眼时,眼里的情绪已经消失不见。
他慢步往回走,周身灵力自他身上散向四周,寒风卷过的地方倏地静止一瞬,随即烈风急退、河水回流、宫灯里燃尽的火重归明亮、落下的梅花瓣倒着飞回树上。
做完这一切,他肩背迅速垮了下来——他耗尽半身灵力,让时间倒回,将无罔宫的景象永远留在了发妻死前的一刻。
许多年过去,那个场景仍历历在目,他不清楚魔君为何要这样做,却对魔君的心如死灰实在感同身受,心口像被极厚重的冰严丝合缝贴住,不可遏制地刺痛起来,江冽按住他不断发抖的手,问道:“你怎么了?”
江冽疑惑地看着他,想不通为何听个故事,他道侣面色就难看成了这样,有些无措地四下看了看,抬手撤了戏台上的场景,可殿内一旦寂静,逐衡急促的呼吸便越发明显,江冽只好招呼哆哆嗦嗦的傀儡们继续演,但要换个有趣的。
逐衡强笑了下:“没什么,可能是伤没全好,突然有些不舒服。”
江冽探向他的脉,脉象平稳,没有异常:“那我们回去,再睡片刻。”
“嗯。”
他们刚起身走了几步,就看见一只花蝴蝶迎面飘过来。
江纤尘换下了那一身夸张的毛茸茸,穿得五颜六色,脚步很轻快,还哼着跑调的歌,一见逐衡,双眼一亮,快跑了几步,却在离他两步远的距离处撞上了一处结界,翩翩然的脚步猛得刹住了。
江纤尘捂住脑门:“哥!”
江冽:“你来做什么?”
“我听侍女说你们来这里了,便想慰问慰问他——你身体好些了吗?”
逐衡道:“嗯,已经没事了。”
江纤尘“嘿嘿”乐了几声,转眼看见冷着脸的哥哥,又收了笑,叩了叩结界:“哥哥,我又不会吃了他,干嘛这么防我?”
江冽:“没防你,他身体不大舒服,我们要回去了。”
江纤尘看着脸色健康的逐衡:“?”
哥哥,我怀疑你在敷衍我,可我没有证据。
她委委屈屈地叹了口气:“嫂子,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江冽:“不行。”
江纤尘:“……”
逐衡猜得到江纤尘要和他说什么,女孩子早恋这件事,还是跨种族早恋,确实不好让长辈听见。
还有她的病……
眼看着兄妹俩身边开始硝烟弥漫,逐衡舔了舔唇,扯住江冽袖口:“阿冽,说几句话而已,没事的,你和妹妹千万不要因为我发生争执。”
“我们和平着呢。”江冽面不改色:“而且她哪里会有好话,不如不听。”
逐衡垂下眼睫,叹了一声:“唉,好吧,可惜我和皎皎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约莫今天过后便会回到起点了。”
江冽眼神一动,又皱了一下眉。
就在此刻,仿佛老天也要帮江纤尘一样,突然有一阵强大的灵力波动从外界传来,盘在柱上的花瓣受其震动,簌簌飘落,像落了满天的花雨,美极了,但却不是好现象——
风初醒修为高深,放眼整个修真界,能伤到他的寥寥无几,此刻灵力波动影响到芥子内部,只能说明对方灵力比他强大。
那奇形怪状的大翅膀很可能没死。
想到此处,江冽眉头锁得更深。
逐衡忙道:“外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你要不要去看看?”
江冽警告性地瞥了江纤尘一眼。
江纤尘背靠柱子乖乖站好:“我绝对不乱说话,我发誓!”
此时第二道灵力波动传来,不仅花瓣四下飘落,连柱子上方盘着的龙都隐隐发出怒吼。
这灵力已触到护宫结界。
江冽不再犹豫,立时化作一道遁光,消失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抛却红尘,因为心无挂碍。而我心有挂碍,所以不离红尘。”
咳,这算不算隐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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