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明明外面站满了千牛卫, 可空气中却没有一点声音,连着驾车的马儿都安静地站在原处,警觉地动了动耳朵, 却又一声不吭。
北阙的人不过零星十来人,围着唐不言的马车,不安得看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千牛卫。
陛下为千秋公主安排了两个千秋卫郎将,郎将一般会下辖三个小队, 每小队二十人, 今日是陈策带着三个卫队,整整六十人,把牡丹阁后院, 阳春街的半条街围了起来。
阵势浩大,气势汹汹, 路过之人无不避而退之。
唐不言虽然隐约觉得这次抓捕不会轻松,却还是没想到……
——公主殿下竟然亲自来了。
唐不言坐在马车内, 耳边是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不见的声音,可即便如此, 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气氛。
“三郎。”马车外, 瑾微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
“少卿。”很快,陈策的声音艰涩响起, 空气中蓦地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但很快又安静下来, 窗帘上倒映出一个影子。
“公主殿下想要和您单独说话。”陈策的声音隔着那层薄薄的帘子也能察觉到压制不住的颤抖。
一个对外不理俗务,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竟然为一个别人眼中的男宠出面,陈策心绪不稳才是正常的。
唐不言抬眸, 漆黑的目光冷沁沁的, 隔着车帘影影绰绰能看到不远处的那辆马车, 轻轻嗯了一声。
“少卿这边请。”陈策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还请移驾殿下马车。”
唐不言下了马车,乍起的秋风瞬间扬起他的衣衫,他走了几步,突然抬眸抬着牡丹阁的后院看去。
只看到高高耸起的凉亭上站着两人,大红色的绸缎发带在风中摇曳。
小猫儿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扭头看过来,那双琉璃色的眸子被刺眼的秋光一照,好似含着光,看不出半点怯意。
唐不言收回视线,最后安静上了公主殿下的马车。
大周红妆相比较开国乃至前朝都已变化多样,尤其是当今陛下以女子身份登基,更是让华丽雍容的风格一夜高涨。当年陛下自己就尤为爱美,由上到下效仿而来,民间都以金银艳丽之风盛行。
千娇百宠长大的千秋公主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金凤银龙,琉璃发簪,东海的珍珠珊瑚,佛家圣物,应有尽有,不论何时都是满头璎珞,华服锦绣,处处都透出尊贵傲气。
只是今日的殿下注定是要让人吃惊的。
她倚靠在一侧的隐囊上,只穿了一件素白色的银丝团花长裙,外罩青丝容纱,头顶发髻也不过簪了一朵大红色的牡丹花,脸上妆容只那细长眉眼下的那点珍珠是唯一亮色。
唐不言垂眸,跪坐在门口的位置,沉默不语。
公主擅长制香,一侧的牡丹炉鼎上冒出袅袅白烟,味道格外好闻。
马车内,一人斜堂,一人跪坐,安静地却连呼吸声都在暗香中消失不见了。
“本宫与少卿做个交易如何?”千秋公主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即将燃尽的熏香,淡淡说道。
唐不言依旧跪坐在蒲团上,脖颈低垂却腰肢停止,青竹色的长袖安静垂落在一侧。
千秋公主见他沉默,眸光微动,终于落在他脸上。
细长上挑的妩媚双眼被朦胧的日光一照,那点温柔被眼波模糊,只剩下一点高高在上的冷淡和矜傲。
“永隆二年,那年我十六岁,阿娘为了选了一位驸马,乃是阿耶的滴亲外甥,城阳公主的儿子,我阿娘甚至觉得驸马的嫂嫂出身不够高贵,想要薛家休妻。”千秋公主笑了笑,“当年应该是你的祖父出面,这才打消此事。”
唐不言依旧沉默,他就像一座安静的玉雕,美丽而精致,神色冷淡,眉眼疏离,和唐家人完全不相似。
“本宫一出生就被赐号千秋,食封三百五十户,只是后来二郎出事后,阿娘为了让我开心,破例封户加至一千二百户。”千秋公主身形微动,散落在一侧的裙摆便好似花开一般动了起来。
她坐了起来,捋了捋鬓间的牡丹花,笑了笑:“这一殊荣,我如今是享福了,只怕以后是要被人骂得,只是人生苦短,哪管未来洪水滔天,三郎觉得我说的对吗?”
唐不言缓缓抬眸,注视着面前的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自小,我阿耶,我阿娘,我的几位哥哥都跟我说,只要是我想要的就都会给我。”千秋公主伸手,掌心向上,手指缓缓收紧,却在最后只是虚虚拢着,嘴角笑意加深,“二郎是极好的人,长得好,脾气好,读书好,一手琴艺更好,成婚第一年,他为了建了一个牡丹园,他穿着那白衣在弹琴,我喜着红衣在一侧制香,当真是琴弦和鸣的日子,只是可惜,二郎与我到底有缘无分。”
千秋公主轻叹一声,原本虚握的手落在雪白的绸面上,手指抚摸着银丝勾勒的暗线,眼波微动,声音微低,笑说道:“三郎如今也不是一尊小玉人了,想来也该明白的我的意思。”
唐不言沉默,最后又低垂眉眼,声音平静而冷淡:“薛驸马德行高洁,品性无双,自可惜被奸人所累,只是若薛驸马知道殿下现在还如此惦记,一定是心中欢喜,殿下不必过于伤怀,伤了凤体。”
公主殿下手指一顿,嘴角笑意缓缓敛下。
“本宫以为少卿……”千秋公主缓缓开口,目光紧盯着面前油泼不进的小郎君,继续说道,“知道本宫的意思。”
北阙的衙役不过都是寻常手脚,千牛卫可是皇家重兵,刀山火海里练出来的人,能走到公主身边的,更是数一数二的翘楚。
千秋公主想要灿珍杨的命已经是不容置喙的事情,可她如今还肯低下头来和唐不言多说几句,若是寻常人早就感恩戴德,顺了公主殿下的话。
可,偏偏面前之人是唐不言。
若是当年他肯在陛下面前低头,就不会外放六年,直到去年冬日才终于回到洛阳。
“按律法第二百五十八条规定:“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从而加功者,绞;不如功者,流三千里。造意者,虽不行,仍为首,灿珍杨因一己之私杀贯韵香和裴眠,已是死罪,无功不赏,无罪不罚,灿巡官草菅人命,目无法纪,自然该严惩。”唐不言镇定说道,口气谦逊温和,态度却分毫不退。
“律法之内也应有天理人情。”千秋公主淡淡说道,“贯韵香潜入行院,态度不明,灿巡官不过是失手罢了,至于裴眠,可有谁看到是灿巡官亲自推的人,也许不过是裴眠自己胆小,摔下去呢。”
唐不言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守一而制万物,法为止奸之禁,若是巡官真的是无意杀贯韵香,为何不是在殿下的别院,而是在西南面的小楼,分明是尾随而至,蓄意为之,至于裴眠,他假借他人之明诱人上山是不争事实,他冷眼旁观裴眠摔落,说明也是故意为之,以上种种,灿珍杨杀人为实,按例当斩。”
千秋公主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只是冷冷地看着面前之人。
唐不言姿态不卑不亢,毫无退缩之意。
“少卿若是同意此事。”千秋公主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引诱道,“那你最近再查的那件事情,本宫可以完完整整告诉你。”
唐不言垂落在一侧的终于动了动。
千秋公主笑了笑,继续说道:“洛阳不安全,此事你自然也看得清,陛下年迈,东宫已定,却不知这是最后一把火,虎视眈眈之人不再少数。”
公主殿下整个人往后靠去,轻薄的纱衣散落开来,隐约可见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
“这些年陛下确实修身养性,对着那些忤逆之人也宽容许多,可这不代表在涉及旧事后,陛下不会杀人了。”
唐不言缓缓抬眸,露出一张冰白的脸,这张脸毫无血色,偏双眸漆黑,成了唯一的颜色。
“你我皆有心爱之物,为何不各自退一步。”公主殿下软下口气,轻声哄道,“明日我就送会他离开,这辈子都不会回洛阳,裴家和贯家本宫自然也会大肆褒奖,用来弥补,少卿觉得如何。”
唐不言眨了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冰白的眼下留下一簇簇浓重的阴影。
“三郎,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辈。”千秋公主低声说道,“这些年与你阿耶也算是内外有度,你就帮帮我这个忙,可以吗?”
骄傲的公主终于底下高贵的头,柔声说道。
—— ——
牡丹阁后院,那些黑衣人只是围困这沐钰儿,却又没有进一步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