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沐钰儿虽然一脸惨兮兮地被人抬着上别院的, 不过她一向皮糙肉厚,虽然在山洞中先被那条蛇狠狠撞了一下,后又被石头噼里啪啦砸了好几下, 最后被水呛了好几口,但躺了两天就开始活蹦活跳。
“你睡醒了?”安乐郡主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沐钰儿正吃着桌子上的糕点,听到动静不由歪头看过来, 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郡主你怎么来了?”她把糕点艰难咽了下去, 不解问道。
安乐郡主有点不高兴:“我不能来吗?”
对于这种脾气阴晴不定的小娘子,沐钰儿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没说话。
“哼, 这些糕点都冷了,有什么好吃的。”安乐郡主一屁.股坐在她身边, 嫌弃说道,“唐家怎么这么待客的, 你醒了都不给好吃的。”
沐钰儿解释着:“我刚醒的,还没跟他们说呢。”
安乐郡主下巴微抬, 示意身后的丫鬟把手中的吃食放了上去, 得意说道:“喏,都是吃的, 你看看是不是我对你最好。”
丫鬟们足足提了三个食盒, 摆出十二道菜。
沐钰儿盯着满满当当的一桌菜, 立刻警觉起来。
——这不是鸿门宴吧!?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那条巨蛇发疯似的在洞穴里搅和,直接把洞穴砸塌了不说, 还把两个人直接用尾巴抽走了, 导致两个人没有顺流直下, 反而被抽去一个山窝窝里,晕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结果一睁开眼就傻眼了。
这地方没见过,加上唐不言泡了这么久的水,病得厉害,沐钰儿只好把一些小插曲撇到一边去,拖着人沿着河流走,幸好大娘子一开始就让人在有水的地方找人,两波人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碰头了。
若是只是如此便也算了,这么也算得上沐钰儿英雄救美,是一个大大大好人,非常值得那笔钱来奖励一下,谁知这茬就出在唐不言这个祸害上面。
——这人拉着沐钰儿的手不肯松手。
当时可是闹了好大一出戏,谁来都扯不开,若是真用力了,小雪人的手腕都被拽红了,也没松开一点,若是不用力,那更是没法了。
安乐郡主的脸当场救黑了,大娘子也颇为不好意思,只好借着两件披风把两个人遮掩一下,最后一起送上马车,期间安乐郡主想要挤上来,但不知被何人扯下来了,气的直骂人。
两人躺了一晚上,直到后来唐不言半夜起烧病得厉害,这才松了点力气,沐钰儿连忙把大夫叫来,人也悄悄溜了。
——不会是打算来毒死我的吧。
沐钰儿看着那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吃的,保持一丝理智地想着。
安乐郡主见她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又不高兴了,质问道:“这不是都是你爱吃的嘛?”
——这倒是。
沐钰儿在每一碟菜上扫过,可耻地咽了咽口水。
“那你干嘛不吃!”安乐郡主细眉紧皱,不悦问道。
沐钰儿老实问道:“郡主怎么来给我送吃啊。”
安乐郡主钦慕唐不言可以说是满洛阳都是知道的事情,沐钰儿第一次入东宫时,还不幸看了一出霸王硬上弓的好戏,再见面就是上次的大娘子宴会上,还被郡主挤兑了一下,两人怎么看称不上关系好吧。
安乐郡主眼珠子转了转,时不时扫过沐钰儿的脸。
沐钰儿便也只好木着脸,时不时和她四目相对。
“你,你是不是没和……”安乐郡主凑过来小声说道,“他们说是我让你不小心掉下去的啊。”
沐钰儿细眉一扬,点了点头。
“那这就是给你吃的。”安乐郡主开心地晃了晃脑袋,头顶的步摇发出叮当声响,显出几分天真之气来,“不然我阿耶就要把我打死了。”
“郡主那日之后一直在山上吗?”沐钰儿松了一口气,开始拿起筷子。
安乐郡主点了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
“阿耶本来是带我下山了,但我后来又跑回来了。”安乐郡主绕着手中的团扇,漫不经心地说着。
沐钰儿抬眸:“为何?”
“你丢了啊!”安乐郡主理直气壮说道,“你救我丢的,那就是我的事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你是一块块尸体了,我也得把你拼起来。”
沐钰儿看着手中鸡块,顿时失了点兴趣。
——说话倒也不用这么直接。
“若是你是我的丫鬟部曲,死了就死了。”安乐郡主撑着下巴,盯着沐钰儿看,眼睛亮晶晶的,“可你又不是,而且你当时都可以跑的,或者搁我那些没用的部曲一样走不动路了,但你还是来救我了。”
沐钰儿倒是没想到这个脾气这么大的郡主还有一点点良心。
“阿耶说知恩图报,我想着也是。”
沐钰儿犹豫一会儿还是把鸡块塞进嘴里,含糊说道:“那你怎么跟唐家解释的?”
安乐郡主细眉一挑,骄纵说道:“实话实说啊。”
沐钰儿侧首看她。
东宫式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上有陛下猜忌,下有姜家使坏,处境危若累卵,便是北阙这等不在权利中心的衙司都略知一二,这些年全靠唐家并千秋公主在暗中一力周旋,才能勉强立足。
鲁寂案中就是姜家使坏,克扣东宫月俸,这才让太子破罐子破摔让鲁寂南下做生意,被人钻了空子,差点被人端了底,要不是唐不言坚持一力查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看我做什么。”安乐郡主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满洛阳的人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不过是那些不堪入耳的陈词滥调。”
“东宫现在的确要靠唐家不假,但我东宫是大周的东宫,是天下百姓的东宫,可不是唐家的东宫,我为什么要畏惧他们的想法,却不敢做自己的事情。”安乐郡主下巴微抬,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张扬。
“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为什么要考虑这个,顾忌那个,我阿耶说是我满洛阳最尊贵的女孩,现在是,今后也是,未来也是,我怎么可能看人脸色行事。”
沐钰儿笑了笑,突然明白太子殿下为何会这么喜欢这个小女儿。
诚然是这小女儿是太子贬黜均州后迁房州时早产出生的幼女,这样的际遇注定让她与众不同,但更多的是她骄纵的性子,东宫不能张扬,太子更不能出头,可这个女儿一反所有人的安稳低调,活得肆意张扬,骄纵霸道,这便变成了东宫最后一道强心骨。
一个足以彰显东宫存在,却又不会让陛下太过计较的小辈。
“你笑什么!”安乐郡主伸手去掐她的脸,愤愤说道,“你笑我吗?”
“这倒不是。”沐钰儿笑了笑,“只是觉得公主果真冰雪聪明。”
安乐郡主得意地皱了皱鼻子,随后靠近她,胸有成竹说道:“再说了,我是小辈,要是这事真的兜不住了,我阿耶就打我一顿,唐家总不能为难我一个小女孩吧,我可不是笨蛋。”
沐钰儿非常给面子,立刻用力夸了起来,好听的话简直更不要钱一样。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我们不见的。”沐钰儿随口问道。
“我偷跑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不止你不见了,就连唐不言也不见了。”安乐郡主惆怅说道,“我想着要是你丢了我还能偷偷找,这唐家的心肝宝贝丢了,怎么也偷偷不了,要是我偷偷摸摸被他们抓了,他们万一觉得是我求爱不成,把人推下去的,那可就真的是解释不清了。”
“所以你就去找大娘子了。”沐钰儿忍笑问道。
安乐郡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不是掉下那个峡谷了吗?但我没找到尸体,我就打算上那个琉璃山找你,但是我发现我进不去。”
她一拍手,眉飞色舞说道:“这不就有鬼了,我想着我找人总要来点动静,这么走一圈没找到人,显得太敷衍了,再说了,我猜你说不好自己上山了,我又听闻这山很多古古怪怪的消息,我就想着索性把山炸开。”
沐钰儿惊讶地瞪大眼睛,突然说道:“原来之前那地动山摇的动静是你弄的。”
安乐郡主晃了晃脑袋:“反正就是炸山了,不知道你说的动静是不是我弄的动静,反正我听着动静挺大的。”
沐钰儿语塞。
“那你们是怎么找到入口炸的。”她又问。
安乐郡主眨眼:“没有找啊,我就想上山,上山的路找不到,我看那地方还挺小,我就索性把那整个入口都炸了。”
那张扬得意的口气简直是写满了‘人傻钱多’“炸.弹随便”八个字。
“不过后来大娘子来了,说那水有异样,说我们炸了这么久,这水怎么没有任何变化。”安乐郡主兴致勃勃说道,“然后我就去找人下去看看,果然看到一个奇奇怪怪的隧道,不过里面都被巨石堵住了,我就索性让人把这石头也炸了。”
沐钰儿听得叹为观止,不得不竖起手大拇指。
“要不是我,你们就被堵在洞穴里了。”安乐郡主下巴抬起,得意说道,“还不谢谢我。”
沐钰儿把手中的糕点递了过去,笑眯眯说道:“多谢安乐郡主救命之恩。”
安乐郡主一听也跟着开心笑了起来,接过糕点大口咬了一口。
“我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呢,我以前在东宫,阿耶阿娘这个不行,那也不准,我做什么身边都跟着好多好多嬷嬷,就跟绳子一样勒着我,我这次一个人跑出来,真是痛快。”
“你一个人跑出来的!”沐钰儿眼皮子一跳。
“对啊。”安乐郡主也跟着开始吃饭,她虽吃的快,但动作格外优雅,一点也不耽误吃的速度。
“我阿耶怕我去找唐不言的麻烦,天一亮就把我带走了。”她小脸皱着,不高兴说道,“我给唐不言还留了松针呢,指望他把你捞上来,谁知道这人真没用,还把自己搞丢了。”
沐钰儿把嘴里的菜咽了下去,状似无意问道:“少卿就在隔壁,郡主怎么不去看他?”
安乐郡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要他了,虽然长得好看,但是规矩忒多,一板一眼的,好无趣,而且他还骂我,我阿耶都不骂我!”
她瘪了瘪嘴:“洛阳城这么多好儿郎,难道就找不到和他一样的,过几日我阿娘就要给我择婿了,我要的郎君一定是顶顶好的,很喜欢很喜欢我的,不然我就不要了。”
沐钰儿眨了眨眼,打量着安乐郡主。
安乐郡主可是洛阳出了名的美人,刚过十八,年少貌美,行事骄纵任性,唐家这样的簪缨世家不愿高攀郡主情有可原,但郡主能这么快自己想通倒也是出人意料。
“不过三郎要是想要和我来点别的,我也是可以的。”安乐郡主话锋一顿,立刻嘻嘻笑了起来。
沐钰儿吓得顿时咳嗽起来。
“你胆子真小,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我们女人怎么不可以。”安乐郡主惊世骇俗说道,“我也可以学着那些男人把女人养在外面,养到到道观里,那我也把男人养在外面,养在寺庙里,而且我还不打他们,说起来,寺庙里有些小和尚长得还怪好看的,听说相国寺,哦现在是积善寺了,有很多很好看的年轻和尚,你之前办案都看到了吗?”
沐钰儿对这个安乐郡主的认识也不过是民间传言里的那几句,来回说起来就是胆大妄为,任性霸道,今日一听,这话已经算委婉了。
郡主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当时忙着破案呢,没仔细看。”沐钰儿顶着她兴致勃勃的目光,只好含含糊糊说道。
安乐郡主顿时失了兴致,撇了撇嘴:“没意思,这么多花样的郎君,还不仔细看看,看那些尸体,老和尚做什么。”
她话锋一转,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道:“算了,你当时一直待在唐不言身边,估计早已被他的美貌迷得晕头转向,眼里已经容不下其他人了。”
沐钰儿被人接连敲脑袋,嘴里的糕点也不香了。
“那条蛇哪里去了?”安乐郡主好奇问道,“你们去了那个村当真奇奇怪怪的嘛?那些女郎现在还在庄子里呢,本来打算等唐不言决定的,但他现在还没醒过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沐钰儿摇头,简单说道:“那条蛇后来发疯追我们,所以把我们扫到那个偏僻的地方的,后面他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
她话锋一转,故作随意地问道:“少卿还没醒吗?退烧了吗?”
安乐郡主不耐地挥了挥手,十足演绎了负心人的绝情,随意说道:“我哪知道,但我听说昨夜把他们唐家供奉的那个程大夫连夜送上来了,看样子病得很厉害啊,哎,我现在不喜欢他了,回过头来看,倒是觉得他哪哪都不好,还是一个病秧子。”
“不说这个了,那个村庄真的供奉那条蛇啊。”
“这些女子都是被拐卖的,可恶,我等会就把那些人牙子千刀万剐。”
“村子现在还进得去吗?”
安乐郡主拉着沐钰儿问七问八,那架势恨不得回到过去和他们一起办案子。
沐钰儿好不容易把人敷衍走,又状似无意的跟她透露了那个户部巡官灿珍杨的事情,重点在那个小木偶身上提了一句,让郡主起了浓厚的兴趣,一刻也呆不住了,准备去会一会那个人。
安乐郡主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沐钰儿坐在椅子随口又捏了一块糕点,没滋没味地吃了起来。
她并非浑然不知事的女郎,自然也明白那日唐不言那一声名字到底代表了什么。
郎君的手臂虽然清瘦却足够有力量。
唐不言家世好,样貌好,更难得是他人品贵重,那句‘洛阳待嫁女郎心中的绝世唐郎’是完完全全称得起的。
若是她是洛阳城中的普通小娘子,过着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若是她是安乐郡主这样的性子,那想来这件事情一定会进展顺利。
可她不是。
沐钰儿丧气地把糕点咽下去,她有一个不堪的家世,有一个不好听的工作,还有那点被欲.望不知不觉中滋养出的野心。
她不想走那些普通人的路,她想要借着那股东风去更高更远的地方看一下。
十三岁起,她跟着师父见过驰骋的风,猛烈的雨,感受过塞外的日光,江南的大海,怎么甘心困顿在狭小的屋子里,世家大族的后院与他人而言是得心应手的战场,与她而言不过是荆棘丛生的牢笼。
沐钰儿叹气,揉了揉脸,冷不丁看到那条从袖口露出来的小猫儿发带。
发带是绸缎做的,最是金贵,染了点泥就灰扑扑的,更别说当时她被石头砸了好几下,流了不少血,这发带咽下脏兮兮的,连着绸面上形态各异的小猫都跟泥地里打滚回来一样。
——好好的绸缎,在她手里没几天就坏了。
她用手指小心搓了搓,可那血迹就像被融入带子中,毫无变化,小猫儿倒是被她揉得皱巴巴的。
那只猫儿呆呆地蹲坐着,皱皱地看着她,瞧着可怜兮兮的。
沐钰儿不甘心,用手指沾了沾水,小心翼翼点了点,微微加大力气揉了揉。
小猫儿的尾巴被搓得直晃悠。
她松开手指,定睛一看,顿时瞪大眼睛,手指颤抖。
小猫儿散架了!!
绸缎不能沾水,不能揉!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此事,整个人宛若惊雷过身,呆坐在原地,看着那散架的小猫儿脑海中只觉得惊涛骇浪,劈头盖脸给她砸的没了主意。
——小雪人送的礼物坏了!
——完了,又得哄他了。
沐钰儿心虚地把发带塞回袖子里,甚至用力往里面怼了怼。
——没事,他晕着呢。
—— ——
唐不言的院子就在她隔壁,自从大前日他昏迷被人送了过来,便一直没清醒过,前夜甚至还开始起烧,整个院子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程大夫给人吃了药,今日凌晨好不容易退了烧,小院里的气氛终于松了一点,原本几日没阖眼的人也去休息了。
屋内正中的更香在袅袅冒出香气,雅致清贵的正房因为主人的昏睡陷入无声的寂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