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完美的犯罪也会留下破绽——不加掩饰的偏爱、明目张胆的贴近、只翻开前三分之一的睡前读物……黑泽阵未遮掩证据,等待着伏罪。
许多念头自心头闪过,事实上,现实只过去了不到半分钟。
北条夏树沉默地与他对视,他第一次认真注视这个人的眼睛。
夕色的映衬下,依然是冷冰冰的湖水绿。
“我要跟你说件事,你认真听我说。”
北条夏树闷闷地开口了。
他不具备任何经验,不知道如何妥善而聪明地处理亲密关系,若即若离、敌进我退这些技巧又遥远而高级。于是,他在奔流的想法中捉住最关键的那一簇,坦诚而直接地告知。
“我应该,有点喜欢你。”
北条夏树低头看着足尖,因而没有捕捉到黑泽阵这一瞬间的神色。
最难的那组词一旦脱口而出,后面的陈述也就格外理所当然,“不过,我不敢肯定,我们所处的世界一定会融合,所以其中还是有很多问题……嘶——”
他的手腕被黑泽抬手攥住,用力之大,仿佛能听到腕骨不堪受力、嘎吱作响的脆弱声音。
对方的掌背上绽起几根青筋,仿佛正在竭力忍耐,反衬皮肤不由分说的冷白。
“疼。”北条夏树疼得皱眉,含糊地说,“你别碰我,还没说完呢。”
黑泽阵不松手,眼神一瞬不瞬地凝注在他的脸上:“再说一遍。”
“什么?”他愣了半秒。
紧接着,突然反应过来,热意自耳侧蔓延至脸颊。刚说出口的时候还不觉得,要他短时间内再度重复,整个人都有点不对劲了。
北条夏树眼神飘忽:“你明明听到了。”
黑泽阵:“没有。”
“就是听到了。”
“没听到。”
北条夏树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试图把这一环节糊弄过去,一本正经地说:“先等我讲完,我还有条件。”
黑泽阵手掌的力道渐渐放松,却依然维持着桎梏。
“说。”他淡淡地答。
“我不会躲你了。但你不能强迫我做不愿意的事情,要尊重我的意见。”
“嗯。”
北条夏树:“有些事情,目前还不能告诉你。要等时机合适。”——比如,“书”的秘密。
黑泽阵:“嗯。”
他继续说:“我生活的那个世界,虽然没有什么
特别值得留恋的地方,但我已经习惯特定的社会角色和社会工作,也有朋友和家人,不能轻易舍弃,我还是会正常生活、上班,闲时定期来这里‘度假’。除非面临二选一的极端情况,我才有可能做出抉择。……也能接受吗?”
“知道了。”
“我找了个别的住处。”
黑泽阵顿了顿,若无其事地问:“在哪里?”
这实在是很有趣的一幕。从来不屑于掩饰装傻的人,正在佯装自己一无所知。
北条夏树忍不住弯起眼睛。笑得灿烂晴朗的时候,他的左边颊侧会辍上一记很浅的梨涡。
他问:“先不告诉你,可以吗?”
黑泽手掌贴上他的脸侧,指腹摁了摁那枚笑涡,心情看起来不错,然而十分冷酷地回答:“不可以。”
夏树指责:“刚刚才答应过的。”
“哦。”黑泽阵十分随性地改口,“可以。”
夏树:“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在米花町2丁目23番地,来找我的时候,低调一点。我是普通人。”
对方平静点头:“知道了。”
北条夏树还在竭尽脑汁地思索条款,然而没过多久,开始走神,想法漫无目的地乱飘,突然就想到那辆法拉利摇摇车,那大概也是辆货真价实的法拉利跑车,难怪皮斯科呱会觉得制造法拉利这个任务匪夷所思。
他又觉得好笑,提议道:“我想出去兜风,开那辆明黄色法拉利。”
现在是二月份,昨夜东京才下过雪,枝头的霜白尚未褪去,在这种天气开敞篷跑车,未免过于个性了。
黑泽:“外面冷。”
“没关系的。”
黑泽阵不理他,问:“还有呢?”
“嗯……”他苦恼地想,“还有……”
——还有什么?
北条夏树上扬的嘴角渐渐垂下来,放得平直。
还有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一点。他大可不必问如此赘余的问题,却还是开了口,如同典礼上交换戒环的新人,在天父的见证下,说出那段约定俗成的誓言。
他缓慢而认真地开口:“有这么一种可能性——我干涉不了融合进程,也可能没办法永远待在这里。……所以,我们时间的不对等,会一直存在。这样也没问题吗?”
此中含义无疑是残忍的。
人与人的不平等,时时刻刻存在于世界上,可他与黑泽阵的不对等,来自维度差异,如同天堑般鲜明深刻。假如这是一条不可跨越的河流,假如这是不可战胜的命运,即便如此——
黑泽阵平静应道:“嗯。”
他显然已经将这个问题思考过许多遍,因此回答的时候,根本不需要任何锤炼:“我二十六岁了。没有你照过,你不来,我也会变老。”
——他都知道,也都接受。
北条夏树反握他的手指,一度词穷。
他想起系统对这个人的描述语。
【只要你不放弃他,他永远是你最忠诚的Top Killer。】
【……他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北条夏树无声地笑了下。
他从来没有求而不得,没有声嘶力竭的渴望,没有翻来覆去的思念,无波无澜的每一天平静如白水。横滨、Port Mafia、东京……无论发生什么,都只是日复一日的循环琐碎,并不能使北条夏树情绪出现大幅波动。这一刻,他坚定而狂妄地想:“既然如此,我也愿意。”
——不就是……所谓“命运”吗?
窗缝吹来一阵冷风,仿佛要将屋内的夕色吹乱。
沉默持续片刻,空气里仿佛有什么在发酵。
“不能开车兜风的话,出去走走吧?”北条夏树起身,轻快地提议道,“有点闷。”
黑泽阵点头,和他一起走到玄关处,披上大衣外套。
对方把红围巾递过来。
“我现在提要求
。”北条夏树没接,盯着他的眼睛,十分认真地问,“无论什么……都会答应我吗?”
黑泽阵下意识蹙眉,仿佛相当不乐意,眼神却是纵容的。
——他会答应。
这一眼,北条夏树已经得到答案。由此,多余的试探也不用再说出口了。
他的手揣在兜里,很暖和,懒得拿出来,于是看了眼黑泽手中的红围巾,十分自然地说:“我没有手。”
黑泽阵瞥他一眼,抬手帮他系围巾。
红围巾搭到他的颈后,有点痒。北条夏树骤然想起什么,一本正经地开口道:“对了,还有。”
黑泽阵:“?”
夏树:“记得发SCI,一区一作,今年应该没问题吧?”
黑泽阵的动作顿时停住:“…………”
夏树:“还有,去当波本和苏格兰的研究生导师。”
黑泽阵:“…………”
银发男人面无表情地交叉围巾左右两段,直接打了个结,接着撇下他,冷酷地推门而出,径直下楼。
北条夏树:“……等等我!”
对方迈开长腿,步伐飞快,等北条夏树调整好打结的围巾、换好鞋出门,已经差了好一段距离。
几分钟后,他小跑着追上黑泽阵,拽住他的手腕,抱怨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黑泽阵回头瞥他一眼。
接着,他握住北条夏树的手,掌心相贴,手指滑进指缝。
他的掌心很热,有种烫伤的错觉。
北条夏树仰头,将消未消的雪沫,晶莹地辍在树枝上。
现在还很冷。不过,春天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