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不说,其他人也能想象其中的艰难。
“阿兄……一定吃了很多苦……”
裴婵捂脸,眼泪从指间流出,在今日之前,她一点都没察觉过阿兄实际上竟然是女子,谁会往那处想呢?她的阿兄那样可靠,那样强大……
可现在刚一知道,便是阿兄要入狱之时,裴婵只觉得痛苦,“该怎么办啊……”
四公主秦珈亦是担忧,“总不能不作为,不如我进宫去求陛下。”
姬朝云在担忧之时,更加理智冷静地寻求解决的法子,“裴将军所居之高位,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曝出是女子,也绝不可能轻易被扳倒。单只求陛下恐怕无用,我们得联合裴将军在军中的势力施压……”
这确实是个方向,但是……裴婵微微咬唇,“我们如何联系?根本就不知道谁会真心帮阿兄。”
姬朝云视线从她身上转开,移向四公主,一顿,又落在阿酒身上。
阿酒摇头,“我只是个军医,专注医术才是我的责任,将军军中的事,我不甚清楚。”
姬朝云蹙眉,“裴将军与谁交好,你总该清楚一些吧?”
阿酒苦笑,“据我所知,其他亲信都在外任职,京中最亲近的两个下属,便是郝将军和曹将军了,其余人我不清楚。而且咱们都明白的事情,曹将军如何会不知道?”
这便要说到裴君的行事作风,她向来不会将所有人都拢在一处,早早就开始着手安排当年的部下全都分散出去,旁人如何能知道几年过去,谁还是她的亲信呢?
“那就没有办法了吗?”姬朝云嘴唇微抿,看着四公主和阿酒,“你们二人……谢寺卿和鲁将军那里,可能活动一二?”
四公主一怔,微微垂眸。
阿酒则是直接否定道:“鲁将军在公事上绝不会儿女情长,况且……他与将军的关系,你们不懂,他们立场虽不同,可也曾经生死相交,我若是去求,于他们是侮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姬朝云面上紧绷,胸中又涌起一股股的焦躁,如同当年姬家要出事时一样。
正在这时,罗康裕和木军医进来。
木军医一见屋内这么多人,停了一瞬,冲阿酒招手,叫她出去。
阿酒有些奇怪,但也没耽搁,起身跟了出去。
其他人都有些好奇,甚至猜测这个时候他们的单独交谈,兴许就是为裴将军的事儿。
然而裴君的人,对四公主恭敬,对裴婵维护,却不会听令于她们,在裴君没有准许之前,谁都不会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木军医不算裴君的人,却也并不给他们面子,否则直接就会当着众人开口。
而他叫阿酒出来,确实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未曾与你说。”
阿酒眼露疑惑之色。
木军医沉声道:“当年柳家事出,对我援手,帮我救你出来的人,其实是当今陛下。”
阿酒一下子震惊地睁大双眼,“陛下?!”
木军医肯定地点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叹道:“是以……我当年在北境救治裴将军,发现裴将军的身份之后……”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口,但阿酒明白了过来,重重地咬住嘴唇,难以置信,“所以阿姐……”
“五娘子的事情,我也是跟你差不多时候知道的,我猜测应是这般。”木军医又是一叹,“我自然也不愿裴将军在京中举步维艰,便……将我所知皆告知了裴将军。”
木军医见她恍惚,提醒道:“以将军的算无遗策,许是有所准备,若是有需要你们之处,定会知会你们。既然没有,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弄巧成拙。”
阿酒……缓慢地点点头,知道这些,眉眼间的不安不自觉地散了些许。
他们就站在院中交谈,透过直棱窗缝隙,屋内便能瞧见木军医背对着他们,阿酒的脸则是正对着他们。
姬朝云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但看见阿酒的神色竟然转好,稍加思索,忽然眼中一亮,看向前院的方向,狂热道:“这宅子里的护卫都是裴将军的人,裴将军出事,上到宋管家,下到护卫,除了神情更加严峻,看起来更加机警,没有一丝慌乱,是不是……”
裴将军早就为她身份有可能暴露,做了周详的安排?
她的未尽之言,裴婵和四公主也想到了,纷纷露出几分欣喜之色。
而罗康裕看着她们的神情,沉默,到底没有打破她们的欣喜。
曹将军的话还如在耳边,府中的护卫们都是将军的兵,既然是将军的兵,守得自然是与曹将军一样的规矩。
主帅纵使战死,将士不乱……
……
御史台监狱——
裴将军是女子,裴将军将被关押在御史台监狱,整个御史台上下,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消息。
官吏们当时全都目瞪口呆,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待到醒过神,御史台上下自然也是议论纷纷。
而监狱之中的狱卒们,作为裴将军出事之后即将离得最近的一批人,对她的到来,更是七嘴八舌,各执一词。
人多,看法不统一乃是常事。
狱卒之中,有人觉得一个女人做男人的事儿,有违礼法;有人想到她一个女人那样厉害,便嗤之以鼻,认为女人就该温婉贤淑地相夫教子;也有人觉得大人物的事情,与他们不相干……
狱卒廖大一直便极为推崇、拥戴裴将军,即便知道裴将军是女子之身,也很快便接受下来。
他在御史台监狱见多了人情冷暖、盛衰荣辱,知道跟他们争论无用,只默默地拿了扫把抹布,往要关押裴将军的那间牢房走。
其他狱卒注意到他的动作,疑惑地问:“廖大,你这是要干什么?”
廖大平静地说:“我去打扫牢房,裴将军那样的人物不能住在脏污的牢房里。”
有狱卒不屑,“都要进监狱了,能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人物?”
廖大攥紧扫把,还是无法忍耐,一回身怒目切齿道:“裴将军若是通敌卖国、贪墨、压榨百姓的坏官,我一个好脸色都不会给她,喝泔水都是活该!”
“可裴将军是女子怎么了?抗敌七年,驱逐敌虏,保卫大邺疆土的人,是不是裴将军?让我们不必受战火侵扰,不必流离失所的人,是不是裴将军?让京都安宁,夜不闭户的人,是不是裴将军?!”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皆有些心虚气短,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既然如今太平全赖于裴将军,便是不感恩、不认同,也该缄口不言。”
廖大说完,便提着扫把出了班房。
牢房里通常只会做简单的打扫,有时候犯人屎尿都在牢房里解决,还有不知什么东西腐烂后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从前,廖大已经习惯了这些,可此时他一想到,裴将军要住进来,便无法忍受。
扫把清扫完,也不够,他又去外面拎水,打算整个牢房从地面到墙面,全都仔仔细细地清洗一遍。
一桶水根本不够,廖大又提着水桶去监狱外打水,再次回到牢房时,愣住。
牢房里,所有当值的狱卒都在,他们一人拿着一个刷子,不辞辛苦地刷洗。
狱卒们装作若无其事,全都不看他,廖大呆立许久,默默地提着水桶进去,一群狱卒安静地清理牢房。
傍晚,皇宫——
长时间的朝议终于结束,明帝宣布下朝。
众臣的深思早就不在朝议上,离开太极殿正殿,纷纷慢下了脚步。
有宫侍去偏殿告知裴君已经“下朝”,裴君整理衣襟走出来,淡淡地看了一眼拉出一条漫长队列的朝臣们,大步向前。
几个骁卫负责押送她去御史台监狱,但他们根本不敢像寻常犯人一样用枷锁拘她,只跟在裴君身后,反倒像是护卫一般。
朝臣们让出一条路来,泾渭分明,亲眼看着她以昂首挺胸的姿态去御史台监狱,心情皆复杂非常。
皇宫外,从皇宫到御史台的街道上,有不少百姓闻风而来。
因为人数太多,京兆府府衙不得不派出大量衙役出来维持秩序,将百姓隔在街道两旁。
裴君的身影一出现,街道上便喧闹起来,议论纷纷。
说什么的都有,不是每个人都有见识,懂得不能太早下定论的道理,有些人心胸狭隘、嫉贤妒能,以为裴君要进大牢,就已经注定翻不了身,便站在人群之中大放厥词。
“咋就是女人呢?可真看不出来……”
“不相夫教子的女人,算什么女人?”
“女人像她这么残暴狠毒,肯定要绞了头发送到庙里去!”
“不守女德!”
“呸,真是晦气。”
……
他们好像忘了她的功绩,忘了她救过国,忘了她的所有的好……
也有人为裴君求情,为裴君说话,只是这些恶毒的言辞,尤为尖锐,如刀锋一般,刺向裴君。
几个骁卫跟在裴君身后走了这短短的一小段路,就已经有些受不了,狠厉地瞪向两侧的百姓,然后恭敬地问裴君:“裴将军,不如稍等片刻,末将去准备马车……”
“不必。”裴君步履坚定从容,视若无睹,充耳不闻,“我裴君问心无愧,无惧人言。”
上位者总是以愚民称百姓,想要百姓浅愚而易摆布,这些吠影吠声,充分证明了他们的成功。
裴君要走,还要堂堂正正地走。
突然,左侧有一男子叱骂道:“女子之身为官,祸乱朝纲,怎么不自裁谢罪!”
喊声出现的同时,一颗鸡蛋飞向裴君。
裴君甚至没有去看,只一低头,那枚鸡蛋便从她头原本所在的位置飞过,啪地摔碎在地上。
几个骁卫一瞬间围住裴君,下意识地护住她。
街道两侧的百姓因为这突来的状况,有些骚动,互相推挤,衙役们一边极力向外推人一边大声呵斥,“不准挤!都走远点儿!”
裴君低头看着那枚碎裂的鸡蛋,脑子里突发奇想:一枚鸡蛋是一枚铜钱还是多少来着?
她重新抬起头,刚一迈步,余光注意到一个白发苍苍地老人被挤得左摇右晃,颤颤巍巍地几乎要摔倒,便又停下来。
“执法以严,然不可严酷、残暴。”
她的声音并不高,也并不严厉,可以她为心,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都安静下来,衙役们推攘的动作也渐渐放轻。
而裴君既然开口,自然要对方才的斥责予以回应。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方才发出“乱朝纲”的指责的一侧百姓,掷地有声道:“我裴君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为何不能为官?”
“难道要我屈就一卑劣、无能之辈,相夫教子才是女德?”
“若没有我裴君和数万将士浴血奋战,敌虏踏破山河,哀鸿遍野,还晦气吗?”
人头攒动的街道,鸦雀无声。
裴君嗤笑一声,昂首阔步,一往无前。
两侧,百姓们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地目送裴君远走。
皇宫门外不远,好些大臣不自觉地驻足,注视着裴君挺直的脊梁。
宫墙上,一抹黄色身影不起眼地伫立在高处,静静地眺望渐行渐远、始终挺拔的人。
无论裴君的结局如何,这一刻,一定会教人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没有人能怀疑,裴君会向她所说的那般名流千古,如果裴君这样的风采气度都不能,这世间,又还有谁能够做到呢?
皇宫门守卫双手恭敬地托着裴君的佩刀——无刃,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处理。
“刀给我吧。”
一只大手伸过来,握住刀鞘,直接取走长刀。
守卫反应不及,下意识地握了握空无一物的手掌,抬头跟着刀看过去,这才发现拿走刀的人竟然是鲁肇鲁将军。
守卫知道鲁将军和裴将军立场不同,不甚和睦,却不敢反驳,任由鲁将军带走了裴将军的佩刀。
御史台监狱——
裴君被“迎”进大牢,脚踩在大牢地面的一瞬,她感觉到些微不同,微微低头。
她脚下的地面微微濡湿,沿着昏暗的牢道看过去,基本都是这样。
慢慢往里走,整个监牢异常的整洁,鼻尖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味儿潮味儿,但是并不重,与她所知的大牢相差甚远。
如果这还不算奇怪,等到裴君被狱卒们引到靠近深处一个围着帐幔的牢房,再闻到熏香的味道时,心情极难言。
而牢房里,摆放了一套桌椅,床铺被褥全都是新的,甚至还用一座简陋的屏风隔出净室。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显见是用了心。
“裴将军,您还有什么需求吗?”狱卒廖大拘谨地问,“小的会尽力满足,若是小的做不到,也会替您传信。”
裴君向他道谢,“已是极好,暂时不必了。”
廖大扯出一个僵硬局促的笑容。
裴君再看向牢房中,她方才第一反应是有人提前交代打点,便顺口一问。
然而廖大否认:“裴将军,并没有交代过小的们。”
裴君微讶,迅速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这些狱卒们的善意,那她先前的猜测便有些不妥,是以她又向狱卒们郑重地道谢。
狱卒们纷纷让她“不要客气”。
裴君来的路上,才经历了另一重天地,忍不住问他们缘由。
廖大朴实无华地说:“您是英雄,英雄不分男女。”
裴君一怔,随即背过身去,笑中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