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君领旨谢恩,随后便有条不紊地安排起由族人代替扶灵回京的各项事宜。
停灵四十九日之后,裴君与裴婵亲送祖母灵柩出京数十里,方才归京。
第二日,裴君便正式回职,处理这些时日积压的繁杂公务。先前有些亟待解决批准之事,她在守灵期间便已处理,然剩余这些并不紧要的公务,她仍旧实实在在忙了几日。
裴君理清楚她分内的公务,再上朝时,忽然拿出一份奏折——奏请陛下恩准修改大邺目前的税法。
而奏折中所奏内容一经念出,朝堂上便有沉重急促地呼吸声此起彼伏,奏折一念完,强烈的反对声一片。
盖因大邺经几年战乱,为保证国家运行以及对前线的支援,在租庸调之上增加数项税收,收四季之税,另有林税、青苗税等税,还有盐铁专卖,严禁私贩。
如此种种,税收严苛,百姓艰难,有战事之时,也就罢了,如今几年过去,大邺已经缓和过来,再继续那般,便是坑百姓,饱私囊。
先前燕王提议减税,已是有许多朝臣极力反对,但减税的旨意下达,是可以设定年限的,一年两年,就已经像是恩赐一般。
所以燕王最终的目的,其实是变法,裴君与他不谋而合。
租庸调制在突厥入侵之前,便已显现出弊端,那时大邺已经历经三朝,边境虽有侵扰,然大致稳定,人口激增,能够按照人口分配的耕地越来越少。
可税依旧是按照大邺建国之时设定人口可分的亩数收取,并未考虑百姓们的处境,长此以往,早晚要激发矛盾。
事实上,突厥入侵,一定程度上减缓了矛盾的激发,大邺百姓一心系于国难,勉强扛下了种种苛税。
而北境战后出现大批的无主田地,迁徙过去的百姓得到了土地,又继续减缓了矛盾的激发。
可若是不改变此制,高官王爵依旧拥有大片不需要交税的土地,百姓分得的土地依然会越分越薄,法不变,便会生民变。
五年十年不来,几十年也会来,大邺何来盛世?
是以燕王和裴君等商议,第一次上奏,裴君直接奏请取消四季之税、人头税、青苗税等税,按照户籍下田产实际亩数收税,并且按照户籍人口设定一定比例免税田,以保证天灾人祸发生之时,百姓尤有富余应对。
与此同时,提高高官王爵土地全部免税的标准,建立更加完善的籍册制度,整个大邺推行,尽量避免瞒报田产之事发生。
诸如此类,一项一项,全都踩在贵族的利益上,如同戳了贵族的喉管,与整个贵族阶层为敌。
朝堂之中,若是以裴君为主一分为三,其一与裴君同声共气,其一与裴君政见不合,其一则是中立派。
而这一日的朝议,因为裴君一封奏折,大半朝臣都站在了裴君的对立面,言辞激烈地驳斥裴君。
明帝坐在上首,看着裴君的眼神亦是带着审视,未曾想她归朝之后便在朝堂上扔下一块巨石,竟然如此激进又天真。
几乎有些不像她……
裴君淡然而立,无论其他朝臣说出怎样刺耳的抨击之言,也没能影响她的情绪分毫,任由她这一系的人与旁人辩驳。
一个大臣唇枪舌剑,“此制乃是开国便确立下来,裴将军妄图改祖制,岂不是认为开国陛下错了?如此大逆不道……”
裴君微微侧头,淡漠地看了那人一眼。
那大臣霎时如同辈掐住喉咙一般,片刻后涨红了脸,更加大声且猛烈地指责。
裴君漠视此人,视线收回时,扫过谢涟,与他对上眼神,而后不经意地划过。
谢涟微微垂眸,待那大臣口干舌燥也未引起裴君丝毫情绪起伏,住了口,便站出来,表示反对。
谢尚书微讶,扭头蹙眉看向他,并不赞同他这般早出面,但在这样的场合,他们父子乃是一家,他不能质疑谢涟。
而以谢家在世家的地位,一言一行都有极大的导向作用,谢涟一发言,谢尚书虽未支持也缺没有反驳,其他世家,尤其是崔家,便气焰高涨起来。
就在这时,鲁肇也踏出来,表态:“臣亦不赞成改制,请陛下驳回裴将军所奏。”
信国公如同谢尚书一般惊讶,甚至还要更加惊讶几分,可裴君的奏请确实伤害到了他们的利益,鲁肇如此也是维护勋贵和信国公府的利益,是以他自然表示出支持鲁肇之意。
明帝原先还在作壁上观,此时见世家勋贵竟然统一,全都反驳裴君,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开口阻断道:“此事事关重大,需得再议,今日暂且退朝。”
重臣皆有些悻悻,只是退朝时看向裴君的眼神,依旧有火光灼灼,敌视尽显。
裴君熟视无睹,不疾不徐地向宫门走去。
忽地,一个小太监小跑追上来,离裴君不远之后,小声喊道:“裴将军!裴将军!且慢!”
裴君驻足,回头冲那小太监微微一抱拳,客气地问:“小公公,何事?”
她一向不倨傲,待人有礼,是以宫中一些太监宫女也都极尊敬她。
小太监亦然,站定在裴君面前,极恭敬地躬身一礼,后道:“裴将军,陛下命您过去觐见。”
周围朝臣一听,交换眼色,有的还边看这里边不知小声地讨论这什么。
裴君从容地点头,随小太监又返回到太极殿。
明帝依旧坐在上首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殿中,看着踏入的裴君。
裴君平静地躬身拜下,“陛下万岁。”
明帝威严而直接地问:“裴卿,为何忽然上奏改制?”
裴君清冷地回道:“回禀陛下,并非忽然,臣早有此意,只是一直未有合适的时机。”
“此时于你来说,便是合适的时机吗?”
裴君微顿,实话实说道:“臣只是以为,左右已经树敌众多,与其等到日后敌意减淡再激发,不如一道。”
她这个理由,实在可笑,明帝也确实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语气稍稍温和,“裴卿既然知道改制定要受阻,何必去做?”
答案早已在胸中斟酌数遍,裴君毫不犹豫道:“臣生而为汉人,是大邺之臣,理应为大邺之忧而忧。臣以为,若为大邺百年基业延续,盛世而临,改制变法势在必行。”
有些臣子只为自身的利益展露獠牙,有些臣子却深谋远见,为大邺的盛世谋划……
明帝重新拿起裴君的奏折,一字一句地看,最后评价道:“裴卿之策,空谈颇多,再议吧。”
其后,明帝就其中几条提出一些质疑,便教裴君回去。
裴君受教,告退。
他们早就知道必定阻力重重,是以一开始就没打算完全达成这份奏折上的所有,只是要极力压低那些人的底线,以图后事。
之后,裴君的神情极平和,可是态度极强硬,一定要变法,不管反对的人怎样明里暗里使出各种手段制止,都不改志。
而她最大的依仗,并非京中这些拥护的朝臣,是军中的影响力,是兵权。
纵使诡计多端又下作,裴君居于京城各卫之首,任何有违大邺律法的行径,她都直截了当地派出金吾卫,追根究底,无论幕后之人是谁,都绝不放过,不愧“狠绝霸道”之名。
她逼人太甚,继五年前那次之后,再次受到毒杀,还有人试图针对裴婵或者其他她亲近的人,以此来逼迫裴君。
裴君早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当初祖母身边的女侍卫,全都派到了裴婵和孩子们身边。
她也遣散了侍女,带着郝得志搬到小宅子,和阿酒同住,宅子里除了阿酒,全都是护卫,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那些人无法,便想尽办法找裴君的错处攻讦她,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样可笑的弹劾理由都有。
一时间,朝堂上、民间全都是裴君相关的议论,但贵族与百姓的利益从来就不是一致的,朝堂上虽然指责颇多,然百姓却都对裴将军极支持,声援无数。
虽然百姓大多时候在权贵面前,不堪一击,可若民心所向,于权贵们仍是不小的麻烦,是以权贵对裴君的弹压越发锋锐迅疾,一击接着一击,裴君还未倒下,她这一系不少人都出了事儿。
对方自然也不好受,裴君掌控着京城,很多隐秘在她面前都不是秘密,她的每一下反击,都是一击必中,毫无抵抗之力。
朝中久违的,乌烟瘴气起来,比之突厥入侵之前太子一系和大皇子一系之间的争权夺利还要更甚几分。
若是旁人,恐怕早就抵抗不住,身败名裂,落入尘埃。唯有裴君,私德上寻不到错处,也没有贪赃枉法,便是假做证据诬陷,也很快便会击破,竟是还屹立不倒。
而就在这时,曹申密报:“将军,咱们在突厥的线人送了密信回来。”
曹申将密信呈上,上头并非文字,乃是裴君与亲信制定的传讯符号,教给了那个线人。
密信上说:突厥有异动。
裴君握拳,密信在她手心皱成一团。
许久后,裴君抽出一张纸,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塞进信封,递给曹申,“派人悄悄送去晋州。”
“是,将军。”
曹申出去之后,裴君起身,站到京城舆图前,两只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攥在一起,心绪极不平静。
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