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若楼又指着澶容和傅燕沉说:“此人魔心极重,是以半人半魔的身体入了清原,这件事清原门下的弟子都知晓,只是陈掌门下令不许弟子提起,你们这些外人才不知道清原藏魔在门中,而清原自称是正道,却迎了魔修入门,这样的行径当真配得上名门正派这四个大字吗?他们收魔修入门时可曾想过正邪之分?”
他三言两语,将傅燕沉逼到人前,让正道众人想起傅燕沉刚才的样子,又想到了傅燕沉有打伤澶容的实力。
这些事结合在一起让人无法不起疑。
众人暂且不问傅燕沉这种入魔的弟子为何能留在清原,只想现今清原有一位实力超群的澶容,若是又有一位能够打伤澶容的傅燕沉……这是不是不太“好”了。
这时,仿佛是担心这个雷不够响,穿着一身浅蓝色衣裳的素音又站了出来。
从人群后方走过来的她说她在清原掌门的指示下,偷走了长公主的孩子,作为清原日后夺权的一步棋。而她因为无法忍受清原掌门的行为,这才叛出了清原,并带着自暴自弃的念头投奔了魔尊。
她说得情真意切,又道:“那个孩子一直养在我的门下,我叛离时本想把他带走,只恨这利欲熏心的陈掌门不许,害我无法带走那孩子……各位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长公主,而饲梦一事也是我告诉魔尊的。”
末了,她看向自己震惊到失语的师父,眸光微闪:“师父,我劝你不要继续作恶。”
清原掌门何时做过这种事!
清原藏着饲梦,只是怕旁人知道饲梦的力量会动歪脑筋,闹出什么乱子。除此之外,陈掌门什么都没做过。
什么长公主的孩子,什么利用傅燕沉继续壮大清原都是怀若楼泼过来的脏水。
而他瞧见昔日爱徒出现捅了自己一刀,只觉得喉咙发痒,一时忍不住吐了一口血。
这时的他也清楚,此刻他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原来早前怀若楼拿走玉牌后的找玉行为不只是为了辨别他的反应,更重要的是他想要以这个行动让其他人都盯着清原,想要他们为了所谓的饲梦自相残杀,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众人许是不信这样的话,但这些话加在一起传出去,对清原而言是个不小的污名。有着饲梦为前提,有心人无须细究此事是真是假,就可以借着今日发生的事往清原这边泼黑水,为打开清原的铁壁开了一条大口子,怀若楼则怎么都不亏。
试探和污名,此举不管是击中那一个,都是他乐意见得的结果。
“卑鄙!”
李掌门见到好友吐血,立刻上前扶了陈掌门一下,横眉怒目地说:“真是可笑,你以为我们会为了几句没有证据的胡话内斗不成?”
怀若楼说:“我们手中确实没有证据,如果陈掌门想要证明这些都是我们污蔑你,不如……”他抬手,素音从衣袖中拿出一块手帕,怀若楼甩了一下手帕,那手帕上浮现出清原仙山的影像。
怀若楼指向群山院山下的位置,道:“陈掌门让正道众人去这里看看,只需看看这里有没有饲梦,就能证明我的话是真是假。”
他如此笃定,不过是知道清原关着饲梦的地方是有讲究的。
素音说过,清原之所以禁地多是因为清原是一个大阵,禁地里藏着阵眼,而阵心就在他方才所指的地方。
那个位置就是压着饲梦的位置。
饲梦所在的位置不能移动,只要移动,阵形就会被打乱,饲梦就会从阵下跑出来。是以即便猜到素音会告诉怀若楼饲梦所在,清原也不能在素音走后改变饲梦在的方位。
怀若楼吃准陈掌门动不得清原的一砖一瓦,信心十足的开口:“陈掌门,是与不是让大家看看就知。你若不放心我们这些魔修,我敢以天雷立誓,绝不让魔域弟子在你开山自证的时候去生事,而你要是想要证明你清原的清白,证明我说的都是假话,就让大家去看看,如何?”
看什么?
饲梦确实是有的。
陈掌门如今是说可也不对,说不可也不对。
陈掌门心说开山有风险,即便他能用秘术把阵心藏起来,不让外人看到饲梦也防不了入山的人生出其他心思。如果怀若楼要趁机生事,清原开山就是引狼入室。
此时怀若楼把能占领的道理都占了。眼下他进退两难,怎么做都是怀若楼占上风。而他心里清楚,把他逼到绝境的不是狡猾的怀若楼,而是——素音。
陈掌门面如死灰,自觉对不起情缘先祖,用一双失了光彩的眼睛看向素音。
他这位女弟子还是那副冷酷无情的模样,可陈掌门想了很久,始终不明白他到底错在哪里……
他不管怀若楼,也不管周围人的目光,对着素音说:“师父始终不知道师父做错了什么。当年你和怀正(怀若楼的父亲)在一起,怀正为了你决意放弃与妖族结盟,不顾自己妻儿的安危只想带你走,这事不管怎么说都是你和怀正对不住妖族的孔雀女主,对不住师父对你的教诲,师父打了你,将你逐出师门,从不觉得心亏,只恨自己因私害公,没能把这件事处理好,之后见你可怜又让你重返师门,愧对门下严气正性的弟子,愧对诸君对我的信任……”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将你养大,即便知道你作风不正,却还是放不下你,得知上任魔尊去抓你和怀正,心里顾念着师徒之情一人去了魔域救你。”
素音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陈掌门说到这里红了眼眶,显然是失望到了极点。
“我为了救你,受了前任魔尊怀武的羞辱,重伤三年不起。我不救怀正,是因为怀武想要给妖族一个交代,恨自己这满脑子情爱的儿子,觉得他丢了自己的脸这才下了死手,绝非我有意借怀武之手杀他。”
陈掌门在失望之下,情绪失控,把这些质疑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
“你总觉得我会知道你和怀正被魔尊追杀,是我在你回清原与我拜别时泄露了你的行踪给怀武,所以怀武才会找到你,我又会那么及时地救了你,却不想我是真的不知情。我之所以知道怀武去杀你们,不过是心里放不下,正巧去看了一眼,可你恨我,私心认为你都要与怀正隐退了,也立誓绝不插手正邪之争我却还是不放过你,却不知我若真是那心狠手辣的人,从一开始我就不会放你与怀正离去,直接就会在清原清理门户……素音,师父倒想问问你,在你眼中,师父真的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顶着陈掌门的目光,素音的嘴唇颤抖,目光没有任何变化,“是。”
她说:“你在我眼里就是那样的人。”
轻柔的风在这时停下,可刀割一般的痛楚却在风停之后出现。
陈掌门愣愣地看着她,最后点了点头,情绪瞬间稳定下来,只平静地说了一句:“好,知道了。”
“陈掌门。”
众人没想到一次小小的青城之旅竟然生出了这么多的故事,不过……他们看向被锁住的傅燕沉,道:“先不说这姓怀的魔头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管你陈掌门徇私放过自己门下与魔修往来的弟子,我们如今只想问问,你门下这个入了魔的弟子你要如何处置?”
“对啊!”其中一人与自己的师兄对视一眼,在师兄的示意上前一步,道:“生了心魔的修士无法回归正道,这人又有打伤澶容山主的实力,若是不好好处理,必然会是威胁我等的大患,难道清原对此没有什么想说的?”
“就是!陈掌门该不会想像包庇素音那般,继续护着自己门下入了魔的弟子吧?”
“简直就是胡闹!你们清原这般行事,把我们宗门的脸面置于何处?莫不成以后仙魔一家了?!”
“我真是没想到清原会做出这样的事……”
“就是!旁的姑且不提,有关这位弟子的事,陈掌门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这浊水入清池,必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可不愿因为这些事辱了宗门在外的名声。”
“不说清原,在我们宗门里,若是有弟子生了魔心,掌门必然会杀掉这位弟子,避免给其他正道带来死伤!”
“陈掌门怎么不说话?听你方才所言,你数年前就曾放过与怀正在一起的女弟子,难不成如今又要放过这心生魔心的小弟子?你们清原到底有没有规矩,又有没有扶持正道的心?难道正邪之争就凭着你陈掌门一个又一个的舍不得而放下吗?”
“我等心里敬重清原,即便怀若楼数次提起饲梦,我等都没有质问陈掌门一句,陈掌门可别寒了我们的心!”
他们不满的声音逐渐重叠。
傅燕沉冷漠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扫过,只恨两条铁链左右交叉封着他的嘴,让他无法发出声音,只能静静地看着这些准备逼死自己的人。
他们要杀他,有的是为了不留后患,有的是因为怀若楼的话生了异心,想要除去清原的威望以及力量。
周围喊着打杀自己的声音那么多,可傅燕沉却不在意,他只盯着澶容,想要看看这人会怎么做。
他想,他这冷心冷情的师父肯定会为了清原杀了他。他也知晓,如果在众人面前放了入魔的弟子,日后这位魔修所杀的人,皆算在养育魔修的宗门头上。
清原不会为他承担这个风险,澶容更不会,所以在澶容张开嘴的那一刻,傅燕沉心中是不抱有任何期待的,直到澶容说了一句——
“此事与清原无关,收留此子是我的意思,与陈掌门没有半点干系,我收留他的原因只是想他去除魔心,日后为正道出力,铲除魔域教众。”澶容不慌不忙道,“当年我收养他的时候,他的魔心尚可除去,想来在上一次的宗门大会上就有人见过他,也被他救过,应该知道他本性不坏,也愿为了正道略尽绵薄之力,只恨前些日子差点要拔除魔心的他遇到了怀若楼,怀若楼一心以他向我清原出手,害他彻底入魔,事后又来了这么一出戏,为的不过是清原倒下,方便他魔域残杀正道人士。”
“而清原倒下不要紧,要紧的是正道不能输给这些祸乱人世的魔修。魔域壮大与清原的过错孰轻孰重我想诸位心里也有见解,只是不管起因如何,如今我这弟子已经无力控制自己的魔心,按理来说我确实应该动手清理门户,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养他多年,到底是舍不得看他死去,若是各位允许,我想废了他的功法,将他锁在清原之中,终生不让他离开清原。如若日后有人因为此子出现死伤,我会给他抵命,而清原陈掌门和我也敢发誓,清原此举绝非贪婪权势,清原早与千河宗说过,清原绝不做仙首,绝不藏私心。”
李掌门闻言上前一步,说:“这件事我可以作证。”
旁人说这些话,别人也许还会反驳,但澶容不是旁人,在场的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也不好意思反驳他的话。
澶容学怀若楼一起撒谎,不提真实原因,不让他们以私心堵嘴叫骂,只以为正道出力出发,又拉了李掌门过来。四大宗门中,清原和千河势力最大,有了李掌门的支持,即便其他人有异心,也不敢逼得太紧,暂时还能稳住局面。
而怀若楼的话这些人尚不反驳,他这套说辞他们凭什么去反驳。
傅燕沉心情十分复杂,按理来说他应该谢谢澶容宁可遭人指责也没有放弃他,一边又想着澶容的那句废了关起来……
他不愿那样活着,也没有心思去听其他人都说了什么。
当澶容向他走来的时候,他确定了那些人已经同意了澶容废了他,而他看着自己浑身是伤的师父,咬了咬牙,在嘴上铁链松动的时候恨声道:“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澶容脸上的伤口已经不在流血,看着也没有之前的那股子戾气。他懒洋洋地抬眼,意味不明地说:“你不能死,也不能离开清原。”
还是这句话。
傅燕沉恨极了这没有来由的一句话。
澶容不看傅燕沉的眼睛,凝神聚力,一掌击向傅燕沉的腰腹,准备毁了傅燕沉的灵根,打散他的灵气,让他无法继续修行。而在澶容一掌击出的时候,傅燕沉发出一声嘶吼,顿时间铁链响动的声音放大数倍。
一阵狂风吹来,吹得人睁不开眼,而后,在澶容的掌心贴向傅燕沉身体之前,天上数道天雷落下,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巨响一声接着一声。
傅燕沉所在的地方地面上升、断裂。
没过多久,众人脚下的地砖碎成粉末,地面开裂,裂开的缝隙里有红色的火光出现。
那火光起初并不明显,之后却窜起数米,直接成了一面面直入云间的红色光墙。
墙壁里有不少黑影在游动。
有人上前去观察那些黑影是什么,身体竟被墙中出现的黑水撕成两半。
身旁的人瞧见这一幕吓得倒退几步,还没站稳,就见那黑色的影子从火墙中“流”了出来。
黑影离开了火墙又变成了一滩黑水。
黑水在地面上滚动,来到人前变成两条两米高的手臂,它一只手里抓着一个人,遇人就问“你选什么”,然后右手捏碎被抓住的可怜人,左手变水吞掉被抓的人,根本不需要旁人回答问题。
见身旁的人来砍杀它,它又会聪明的躲入地下,让人无法轻易抓住它。
“快快快!”
“先把城中百姓送走!”
“来人!看左边!左边啊!”
到处都是惨叫声,长公主即便无心去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也被外界的动静扰得静不下心。
“长竟!”她不管不顾,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想长竟过来帮自己。
顾不得什么皇室威仪,她慌张地抱着若清发青的身体,摸着因灵魂不见逐渐变得冰凉的肉身,眼里含着泪水,厉声喊道:“来人去找国师过来!长竟!长竟,长……”
话没说完,一旁宁英突然瞪圆了眼睛,一个箭步跑向长公主,将长公主拉倒身后。
长公主的哭声被打断,还未去问怎么了,就见眼前红光一闪,所处的房间竟像是柔软的豆腐一般,轻轻松松地被红光分出两半。
随后,支撑着房屋的砖石木柱倒塌,她尖叫一声,在晃动中没能抱住怀里的若清,眼睁睁地看着若清的身体随着那块裂开的石板一同往下落去。
宁英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站不稳的长公主,身旁的青龙卫连忙去抓若清的身体,可房屋倒塌的速度太快,还没等这人拉住若清,城中最高的建筑就毁在了红色火墙中。
紧急关头,宁英抱着长公主踩上她的法器停在空中,两人转过头,眼看着往下坠落的若清扑向新出现的火墙里……
很舒服……
周围还有熟悉的味道……
若清表情平和,在让人放松的寂静中睁开了眼睛,迟钝地看着一片雪花从空中飘落,轻缓地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他打了个冷颤,迷迷糊糊地在雪地中起身,望着白茫茫的世界,忘了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总觉得此刻的感觉跟自己做梦时很像,而他不愿意动,就一直站在这里,直到雪下得越来越大。
不能在这里停留了。
他仰起头看着头顶的乌云,耳边忽然传出鞋子踩雪的吱嘎声,顺着这声音往前走,却走出了白墙青瓦。
一条小巷在他抬脚的时候出现,他在巷子的尽头看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穿着铠甲的人。
那人坐在白墙下,仰起头的样子有几分潇洒,也有几分不服管教的傲气。即便满身脏污狼狈不堪,他的气度也没有因此离去。
若清看不到这人的脸,但他诡异的知道自己认识这人。
在走到这里时若清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他无法继续上前,就静静地留在原地看着对方,像是要把对方的狼狈刻在心底。
这时,他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十一?”
然后一个影子从他身后穿过,走向了那个浑身是血的人。
好奇怪。
若清看不清这两个人的面容,但他清楚,喊着十一出现的这个人就是他。
十一见“若清”来找他,没有什么喜悦的情绪,他就像是一个死人,静默地感受着今冬的寒意,耳边是“若清”不停地叫骂。
“下手未免太黑了,怎么就可你一个人害!”
“若清”在替十一抱不平,可十一却在这时转过头看向一边拉着他手臂,一边拖着他走的“若清”,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你没害过我吗?”
这话一出,“若清”便不动了。
雪越下越大,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在这吞噬一切的苍茫白色中,若清像是被人堵上了嘴巴,心慌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片刻后,得不到回答的“十一”慢慢与雪融为一体。
若清茫然地看着前方,忽地瞧见一处熟悉的风景,他疯了似的跑了过去,祈求能在这里躲躲雪,暖一暖即将冻僵的身体。
若清还记得,这里是清原的后山,里面有一个溶洞,是澶容关傅燕沉紧闭的地方。
若清去过那里,有一次傅燕沉被澶容关了一个月,他就求着师姐,让她悄悄地带自己去看看傅燕沉。他们躲着素音,在晚上的时候跑了进去。
那晚是十六,月亮很圆,月光落在溶洞上方,为这寂静之处添了几许神秘。霓姮背着他,将他送到了关着傅燕沉的石牢,自己则守在外面,不去听他们之间的悄悄话。
若清来到这里却看不到傅燕沉,只能看到一面石墙。因怕小师叔发现,霓姮不敢让若清进去,若清只能在附近找来找去,最后看到石牢左侧有一条缝隙,他便踮着脚从缝隙里去看傅燕沉。
那条裂缝里的世界很小。
小到眯着眼睛也看不清。
石牢里,傅燕沉背对着若清跪在里面,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若清小声叫了傅燕沉几句,将怀里带来的烧鸡举高,努力地把带来的好东西塞进石缝里,想要推给傅燕沉。
只是一只烧鸡还没有彻底推挤进去,他就听到里面的傅燕沉说。
“我有时候会想我是不是多余的。”
若清一生气,直接把手里被荷叶包裹的烧鸡打了进去,等着这条缝隙里没了其他遮挡,他就叉着腰去骂傅燕沉:“说什么胡话!关久了脑子关傻了是不是!”
今晚的傅燕沉与平时不同,他沮丧地说:“我记着我爹娘对我很好,可有时候躺在床上想一想,又觉得我可能是记错了,其实过去没人盼我好。”
他努力地把想说的表达清楚。
“我听我娘说,我们家的家徽是鹰,可家里的长辈却给我起了个燕字,是燕也就罢了,还要我沉下去,飞都飞不起来,你说,带着这名字,我能好到哪里去?家中人若是没读过书我还能理解,可他们不是目不识丁的莽汉,却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说,起这名字的人真想看我好起来吗?”
若清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就说:“你为何突然想起这些事?”
“我没有。”
“我只是……”
话到这里停下,踮起脚的若清久久没能等到之后的声音。
“我只是怕我想太少了。”许久后,傅燕沉说:“前些日子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本想拿给你看,可路上遇到了其他师兄,他们抢过纸,笑我名字不好,是只注定飞不起来的燕子,所以我忍不住回想了一下,爹娘为什么会给我起这个名字,他们是真的很喜欢我吗?”
若清不是傅燕沉的爹娘,自然不知道对方的想法,不过……
“也许是取了你爹娘在意的字。”若清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句
傅燕沉声音不变:“是吗?”
若清听得出来他很失落,就把白净的小脸努力地贴在石缝上,露出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认真地说:“你、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改一个字吧?”
傅燕沉说:“不用了。”
若清踮脚站得累了,就站直了身体,伸出一只手放在石缝旁,以此告诉傅燕沉他还在,然后在墙壁外对着一墙之隔的傅燕沉说:“可我盼着你好啊!”
他的声音脆生生的,害怕傅燕沉听不清,隔着墙壁大声喊着:“我总想你日后比其他人活得都好!你要自在地活给我看啊!”
“……你吵什么。”
一直不动的傅燕沉在这时别扭地侧过身捂着耳朵,像是被他吵到了,可若清瞪大了眼睛去看,又见他露出的半张脸红到藏不住。
画面到这里一转,变成了喜气洋洋的年节前夕。
十二岁的傅燕沉来到若清身后,身上穿的衣服和若清穿的一样厚重,却比若清灵活不少。他见若清坐在门槛上,挤开了独霸门槛的好友,还未抽高的身子弯起来,顺利地霸占了另一侧。
他们两个人弯起腰靠在一起,就像是两个团子挤在了一个门槛上,也像是两只小麻雀挤在了同一根枝条上。
那年的傅燕沉第一次听到人长大终会走散的话,急匆匆地过来问他。
“你会变吗?”
他问。
“不好说。”
若清回答。
“那……”傅燕沉犹豫片刻,又问,“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若清想也不想道:“我会啊。”
“那我们说好了。”傅燕沉朝他笑了笑,露出一个小虎牙,“只要你不抛弃我,我肯定会陪着你。”
“好啊,以后你要是找不到娘子,我也找不到娘子,我们就在一个院子里生活,我们可以一起务农,一起外出打猎……”
“等等,你身体不好,你说的这些事你能做?”
“那就……你背我着务农,我在你背上陪你说话,告诉你怎么翻土。”
“所以受累的还是我?”傅燕沉瞪圆了眼睛,没有好气地说:“那养你还不如养鸟,我要是带只鸟出去务农岂不比背你轻松?”
若清声音也大了起来,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你怎么说话呢!我们俩关系天下第一好!交情这般深,谁还计较谁累谁不累!”
傅燕沉听到这里忍不住扬起嘴角,被哄得晕头转向,只是高兴没多久,他又眯着眼睛去看若清,大大咧咧地将手伸进若清的衣领,掐着若清汗湿的后颈,像是拎着一只小猫。
“你说话就说话,流汗做什么?心虚?”
若清底气不足地说:“没有……”
“没有你移开眼睛做什么?”
他见若清转过头,改掐若清的脸,坏脾气又来了。
“你心虚什么?难不成你方才说的话是假的?难不成我们俩不是第一好?”
若清哎呀呀地叫了两声,紧皱着眉:“你给我轻点!”
他一拳砸在傅燕沉的肩上,却是毫无重量的一拳。
他对傅燕沉说:“这件事我怎么可能说谎!我们俩当然是天下第一好了!即便来日我们身边有别人出现,我也不可能让那些人排在你前面!”
“你可说定了。”傅燕沉不太信他,“你能做到吗?”
“有什么不能!”
“说好了?”
“说好了!”
而后记忆里的人一声比一声响,说话时是在玩闹,说出去的话却不是玩笑。
若清看着这一幕,看着看着就笑了,因素音变得难受的心也找回了跳动的力气,变得好了许多。
山洞外雪已经停了,若清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温度,也开始放下心里的纠结。
他想去找回傅燕沉了。
有误会也不要紧,对方生气与他闹也不要紧,只要把误会说清,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他想,未来的路太长了,这条路他也许要花很久去走,但不管怎么走,他也不想把傅燕沉弄丢。
他想离开这里了。
他要去把与他闹别扭的友人带回来,然后与小师叔回到清原,忘了素音,像以前那样活着。
那时傅燕沉还是傅燕沉,他还会与自己坐在一处,懒洋洋地晒太阳。
他的日子不会变,也不会再失去什么。
他会好好的活下去。傅燕沉也是……
盼望重逢的想法给了若清不少力量,让他有了去行动的渴望。不多时,咚咚咚的鼓声在耳边响起,以游魂状态陷入昏睡的若清在这个念头的支撑下,一点点找回了神志。在街上飘动的游魂睁开眼睛,在莫名力量的指引下入了一旁的红色火墙,随后撞入了自己落在火墙中的肉身上。
若清的思绪随着这鼓声回来,再睁眼时发现四周只有刺目的红光。他心里一急,弄不清眼前的红是什么,十分的不安。
也没给他看清的时间,在他睁眼的那瞬间红光大盛,他被再次亮起的红光刺了一下眼睛。
红光过后,白光大显,他又失去了漂浮时的轻盈,重重地摔倒在地,鼻尖闻到了衣物烧焦的刺鼻味道。
很痛。
因为眼睛被光刺到,若清暂时看不到什么东西,他皱着眉,习惯性地把脸对准了左侧,又转了个身看向身后。
此时风势减小。
说来也巧,在若清转身的那一刻,他那双被光晃得暂时看不清东西的眼睛恢复了正常,因此他一眼就看到了对面站着的澶容受了不轻的伤。
“小师叔?”
他心中一紧,想也没想,径直朝澶容奔去,不知一双熟悉的眼睛在他身后一直注视着他。
他身后那人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幕出现。那人错愕地看着他,看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扫过,毫不犹豫地移开,不曾迟疑地奔向澶容……今日风和日丽,太阳并未藏在乌云里,它就在每一个人的头顶,日光耀目,可不知为何,青城的天落在下方的人眼里却是永不放晴……
幼时的童谣依旧唱着,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唱着童谣的声音变了味道,唱着歌的人也不如年幼时赤诚单纯。
不知是谁在风停时笑了一声。
城里出现的火墙极为诡异,它并不是一直停留在一个位置,而是随着时间一直变化,快速地移动。
如果只是单纯的移动当然不能算作诡异,火墙真正诡异的地方是随着火墙的移动,周围的场景和人物都会变动。
傅燕沉跪在红光前方,有时会来到城东,有时会来到城西,面前站的人有时是表情错愕的修士,有时是若有所思的怀若楼。所幸红光在原地停留的时间不长,傅燕沉如今还算安全。
青城中没人知道这红光象征着什么,也没人知道这红光闪过景色人物变动代表了什么。
这是谁的力量傅燕沉心里清楚。
邺蛟骨在澶容有意废掉他的时候发作,一面护住了自己的宿主,一面又以自己恐怖的实力扭转了他所处的劣势。
邺蛟是强大的,这点傅燕沉一直都知道,只是傅燕沉望着那看不到尽头的红色火墙,实在没想到邺蛟会如此强大。
眼下受邺蛟骨的影响,怀若楼不在这里,澶容也不在这里,他应该抓住邺蛟骨给他带来的机会离去。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很累,也不想迈开脚步,心里总是装着一件事,放不下的还想要去找找……
而这时不知是不是上天见他可怜,于是把他心里的那点放不下送了过来。
一抹白出现在视野中,不似澶容清冷如云中月,也不似清原掌门寒如雪。那是一朵柔和的云,背靠着蔚蓝的天空,悄然地飘了过来,不带有任何让人紧张胆怯的色彩,只给人一种平和温柔的感觉。
——若清。
舌尖抵着牙齿,一种莫名的委屈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出现。
傅燕沉不知道若清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他便看到男人就那样站在那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而后他的眼睛与那人的眼睛对上,电光石火间,傅燕沉的脑海里出现了许多想法。
他想要向若清抱怨,说说自己在这里遭受的委屈,他想要告诉若清清原已经容不下他,他想说自己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他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公平的对待,而他累了,不想日复一日的解释,也做不到在清原久留。
只是这些话还没说出口,在他惴惴不安地看向若清时,若清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掠过——若清毫不犹豫地转头看向对面。
意外再次发生。
在同一时间,澶容和清原众人的身影在红光再次闪过移动时出现,人群中的澶容向这边看来,先是看到了若清,然后越过若清看到了他的身影……
接下来发生的事好似放慢了数倍。
傅燕沉愣愣地看着若清转过头,黑发在颈侧飘过,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澶容跑了过去。
那人没有问他这一身伤,也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只留下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小师叔,好似眼里只装得下澶容,像是澶容的存在早已比周围的一切都要重要……
傅燕沉觉得若清就像只漂亮的蝴蝶,他欢快的奔向对面的鲜花,从未在意过身后的落叶是否祈求过他的停留。
自此,傅燕沉有些忘了自己为什么要一直跪在这里不离去。
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主人踹了一脚还要守着家门的狗。
很奇怪,明明周围的树木房屋都已经毁在了红色的火墙里,可傅燕沉还是在这一刻听到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
好奇怪。
他张开的嘴慢慢合上,一是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二是他在想为何此处会有树叶的声音出现。
而后他思考了许久,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他终于猜到了那是什么声音。
他想,耳边响起的未必是城中被风吹动的树叶,而是他扫去心底落叶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老实跪好,我回来更新了,明天也有更新。(躺平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