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温德尔的车停在了正门口。
哈利立刻收回了视线,抬眸间,脸上已经熟练地挂上了微笑。
“赛尔德先生,很荣幸见到您。”哈利上前一步,老练地和温德尔握了握手,他的视线在温德尔包裹得极其夸张的右肩上一擦而过,相当自然地收回,不仅眼里没有一丝好奇,脸上的笑容也分毫未变。
“奥斯本先生。”温德尔朝哈利点了点头。
离得近了,哈利眼下的青紫和眼里的血丝越发一览无余。突如其来的噩耗和不幸捉弄着这个年轻人,他疲于奔波,却又不被允许休息。狼狈和绝望就像是一张网,阻绝着这只小兽挣扎的出路。
“您喊我哈利就好。”哈利谦虚地说道,带领着温德尔向公司里走去,“很感谢您愿意调整面谈的时间。”
即使看到喷泉就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步入大堂,温德尔还是被眼前的冷清给震惊到了。
偌大的奥斯本科技公司,大堂里竟然只有一个前台和一个保安,完全不像是一个坐落于纽约繁华市中心的顶级企业。冰凉的大理石地面空荡荡地倒影着空中华丽的水晶吊灯,述说着往日的辉煌,但角落里的绿植却因为无人打理,叶子的边缘已然泛黄枯死,无精打采地垂落着,就像奥斯本仅存的几个员工一样,没有一点精神。
“让您见笑了。”
哈利一直留神着温德尔。他的视线随着温德尔的目光扫过客座区落灰的茶几,又看到角落里枯死的植物,先是露出了一个尴尬的表情,但转瞬又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哀。
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努力表现出一副很自然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继续招呼温德尔:“想必您也知道,奥斯本企业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难,解雇了大量的员工。今天有些招待不周,请您见谅。”
温德尔转头面对哈利,他伸出手按在哈利的肩膀上,望进那双被血丝纠缠的眼眸,安慰道:“我也曾经历过,这没什么可笑的。”
哈利愣怔了一秒,他绿色的眼眸就像是一口干涸的泉眼,早已死气沉沉,而此刻突然又重新涌出水流。他偏过头去,眼神落在大厅里巨大而华丽的“奥斯本”标志上,过了好一会,才重新转过来。
再转头,他面色淡淡,像是刚才一瞬间的哀痛不过是温德尔的错觉。
哈利露出了一个没有任何情绪的笑容,疏离而客气,像是玩笑一般地打趣道:“若是一会赛尔德公司不对股份进行压价,我会更感激您的。”
——接手企业以来,哈利已经遇到过太多当面同情怜惜,甚至信誓旦旦要伸出援手的“商业伙伴”,但他们转身之后,却无一例外毫不犹豫地算计捅刀,企图榨干奥斯本最后一滴利用价值。
他也曾对他们的许诺信以为真,当他心怀期待,放下尊严前去哀求时,得到的却不过是一句“当时不过是说笑,你怎么就当真了”的敷衍回复。
他已经不愿再相信任何人。
所有的同情劝慰,所有的允诺誓词,都比不过真金白银的投资,比不过一纸协议上的让步。哈利逼迫自己,不准再对任何人抱有期望,就算是堪称绝望的求助,因为怕被玩弄,也只好自称成“说笑”和“戏言”。
果然,一提到股价和协议,赛尔德就怔愣了。
廉价的同情,卑劣的说笑。
哈利感到熟悉的恶心感又在胃里翻涌。
无视了温德尔的欲言又止,哈利朝着电梯大步走去。
站在电梯前,他垂下眼帘,遮住自己眼中的讥讽,面上挂着谦卑的笑意,恭敬地伸手示意:“爸爸在顶楼的办公室,请您随我来。”
……
顶楼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以“病房”称呼更为合适。
温德尔并非第一次来奥斯本总裁办公室。诺曼的品味与绝大多数的总裁截然不同,比起简洁商务或者科技现代的装修风格,他更青睐于人文风味。原来的这里充斥着各种古董摆设以及诺曼精心收藏的绝版图书,让整个办公室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型文博馆,让所有到访的企业家对此赞不绝口。
而办公室的主人——诺曼·奥斯本,他虽然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却有着一口风情浓郁的英伦腔,一举一动间颇有绅士韵味,脸上常常带着和煦的笑意。崇尚随意自由的托尼自然是相当看不惯诺曼,经常当面嘲笑他是“老古板”、“英国佬”,诺曼却不置可否,好脾气地从不争辩。
但现在的顶楼入目皆是刺眼的白。
白布随意笼罩着房间里仅剩的大型家具。昂贵的古董摆件已然不见,书架上残留着几本书,看上去也是东倒西歪、凌乱不堪,唯有那张诺曼最喜爱的比利时橡木办公桌还摆放原位。
哈利面不改色地带着温德尔穿梭过办公室,一路领着他朝深处的套房走去。
“爸爸,是我,赛尔德先生来了。”哈利在套房的门口驻足,轻轻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一声咳嗽,随后是诺曼沙哑的声音:“进来吧。”
“诺曼叔叔,你——”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的面对躺在病床上的诺曼,温德尔还是不由得颤抖起来。
床上的诺曼简直像个包着一层人皮的骷髅,看过去的第一眼就令人触目惊心。他脸颊的皮肤松弛耷拉,几乎算是勉强挂在颧骨上。而他的头发已然全部花白,眼窝深深地凹陷,衬得两颗眼珠像干瘪的果核。
尽管如此,诺曼还是穿得一丝不苟,甚至还打着领带,缺乏营养而变得干枯的发丝也被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看到温德尔到来,他抬起一只没有在输液的手,在空中轻轻招了招:“温德尔,过来坐。”
哈利亲自把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搬到了床侧,示意温德尔落座。
而他本人则绕到床头的另一侧,仔细检查了一下吊瓶里药水的余量。确认输液的时间还有好一会儿,哈利轻轻摸了摸父亲插着针头的手背。
冰冷的液体顺着针头流入诺曼的血管,带走了他手背的温度,摸上去简直像一块冻在西伯利亚的粗糙椴木。
哈利的眼里浮现了一层水光,他嗓音沙哑地轻声询问:“爸爸,你的手好凉,我给你拿一个热水袋捂在手心,好吗?”
但是诺曼压根没有偏头看哈利一眼,他一直专注地注视着温德尔。闻言,他随意地从哈利温暖的掌心中抽回了手,带着一丝不耐回答:“你别总盯着这些没用的,与其关心这些,不如去看看实验进度如何。”
哈利的脸上闪过一丝受伤,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收回落空的手掌,转头去为父亲倒水。
“诺曼叔叔。”
温德尔不忍地出声,却被诺曼挥手打断:
“温德尔,你是个好孩子,你的父母一定会感到骄傲。”
诺曼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刻意的满意与欣赏,就像温德尔才是他最疼爱的孩子。但事实上,当年温德尔像哈利一般陷入困境时,冷眼旁观的也是诺曼。诺曼和温德尔的关系并不密切,甚至除了商业往来就没有任何私下联系,温德尔不知道诺曼为什么要拿自己去刺激哈利这个可怜的孩子。
但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诺曼,温德尔也说不出拒绝和质问的话,只好想办法赶紧转换话题:“诺曼叔叔,我这次打扰您,是为了[纽约之声]的股权转让协议而来。”
“我知道,我知道。”
诺曼朝着温德尔点头。
与行将就木的身体状况相反,诺曼的精神非常好,甚至堪称矍铄。他的眼睛十分清明,不时闪过猎手捕猎时的精光。他冲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哈利吩咐道:“去把电视打开,房间里太安静了,我和温德尔边看边聊。”
温德尔并没有出声拒绝,但他心里的疑惑却逐渐膨胀发酵……诺曼一直是个非常认真甚至严谨的商人。对于工作,他总是非常严肃,不容任何玩笑。以往与奥斯本企业进行商务洽谈,都是两方团队在会议室里进行正式商讨,从没有出现过只邀请温德尔一人的情况,更遑论一边看电视节目一边谈生意……
但考虑到诺曼是病人,温德尔还是保持了沉默。
哈利十分温顺地打开了正对着床的屏幕,调整好音量,他拿着遥控器,恭敬地询问:“爸爸,你想看什么?”
“就这个吧。”诺曼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温德尔望去——是纽约新闻频道。相当巧合的是,时下正好是[纽约之声]的时间,两位主持人正在播报一则盗窃案,画面里首先出现了一个拿着女士背包一路狂奔的蒙面男人,后面是追得气喘吁吁的一群游客。就在盗贼即将转身溜进路线复杂的小巷时,他的头上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嗨”。
男人下意识抬头,看到的却是斜蹲在墙上的蜘蛛侠,他大骂一声转身就逃。
望着盗贼狂奔远去的背影,蜘蛛侠不慌不忙伸手甩出一道蛛丝,就把他黏在了原地。蜘蛛侠轻盈地荡着蛛丝,落在男人的身旁,从他怀里拿过背包递给追上来的外地游客。
伴随着盗贼的破口大骂,警车的声音由远而至……
“纽约好邻居,我们的蜘蛛侠。”电视里传来受访者的欢呼。人们纷纷举起手机,而蜘蛛侠竟然也乖乖地站在原地,任由游客把他当成一个特殊景点进行合影,还配合地比划出“耶”的手势。
看到温德尔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诺曼如同枯树皮一般的面容,悄然展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