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时候,处于整个风口浪尖的谢知秋,其实不止在外面受人非议,就连在自己家里,她同样必须面对众多异样的眼光——
谢家老夫人曾莲,自从谢知秋这个孙女暴露身份回家,她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愁得仿佛又老了十岁。
祖母直到去年寿辰为止,日子都过得很祥和,出门在外也十分风光——
她的孙女嫁给了名噪一时的状元郎,孙女婿极为争气,二十出头就当上参知政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实没有亲孙子一直是她的心病,但大孙女找到这么厉害的孙女婿,她还是很高兴的,脸上都添光不少。
老夫人本以为可以就这样怀抱着一点遗憾颐养天年,然而这份体面,在去年年底戛然而止。
谢知秋救了皇帝,身份随之暴露,将整个谢家都推入了舆论场——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孙女婿,实则是孙女本人。
老人家得知实情,顿时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若谢知秋那些事情,都是一个孙子所为,那她肯定开心骄傲得很,但换作是孙女,一切都不一样了。原因无他,就两个词——
离经叛道!
不合常理!
女子一生最重名声,要是名声没了,那一辈子就毁了!
谢知秋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背离社会常识了,而且还做了太多女子不该做的事。
她现在到处被人讨论,外面的人随意评价她的外貌、婚姻、贞洁、人际关系。
在这世道,一个女子的私事被全天下的男人如此议论,基本已经是将名声放在地上踩,毫无尊严可言。
老夫人一辈子循规蹈矩,哪里受过这么多非议?更别提很多话在她看来,实在丢脸难听得很,比被夫君休弃还要糟糕。
自从谢知秋回家,老夫人就不敢出门了,每天闷在屋子里,整日对周围人念叨几句话——
“你们说,萧家人还会要她这个媳妇吗?”
“你们都帮我劝劝她,让她去跟萧家赔罪,求求萧家,让她回去好好过日子吧,就说她以
后肯定不惹事了。让我这老骨头一起去赔礼道歉也行,再贴点嫁妆也行。”
她自己曾亲自去劝过孙女几次,但谢知秋一双眸子黑洞洞的,又不太爱说话,老夫人实在有点怕了这个孙女,就改道去找儿子。
说实话,现在外面对谢家风言风语极多,受此影响,谢老爷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谢望麟本身同样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面对民间舆情,他心里其实同样是毛毛的,更别提谢家乃是书香门第,骨子里清高,他有时听到关于自己女儿的污言秽语,简直气得七窍生火。
但谢望麟毕竟不像老夫人那样一生都在后宅,他早年读过书,由于谢家的背景,平时往来的朋友也有不少做官的,对局势看得更清楚。
谢望麟一听老夫人要让他去劝谢知秋,不等对方说完,当即打断了她:“母亲!现在外面对于谢知秋,是有很多难听的话。那些人要说,能阻止就阻止,不能阻止就随他们去,但您可万万不要跟着当了真!”
“……?”
老夫人见儿子表情异常严肃,不解道:“我劝孙女赶快回夫家,回去相夫教子,难道还错了吗?就算知秋自己说这婚事是假的,但她和萧家的人都住在一个屋里好几年了,在别人眼里,假的也是真的了!除了萧家,她还能嫁到哪里去呢?”
谢望麟肃言:“不是说这事,是说知秋儿的名声。母亲,你难道没发现,现在公开谈论的都是些普通百姓和无所事事的书生学生,而真正的朝中官员,一个都没敢开口吗?”
老夫人一愣。
她问:“这是何意?”
“一件事最终如何定调,普通人怎么想的,没有半点用。”
谢望麟道。
“最关键的,只有皇上。”
只要皇上开了口,朝廷下了结论,那就是唯一正确的结果。
普通人如有不同口径,那就是乱臣暴民、叛君之辈,尽管不可能堵住所有悠悠之口,但压制住绝大多数人,让他们不敢乱说话,这样就足够了。
谢望麟说:“我们知秋儿救了皇上,皇上肯定站在她这一边。但皇上也不想被百姓官员认为是昏庸无道,所以还在犹豫要如何处理此事,可能也想先观察一下民意。
“民意现在确实不利于我们,但皇上本人不是这样想的,你若是被他人的言论裹挟,真将知秋儿骂一顿赶到萧家去,那无异于打皇上的脸,得不偿失。
“现在其实只有一件事不确定——知秋儿保不保得住她的官职。
“再怎么样,我们谢家都是皇上的救命恩人,这是铁板钉钉的,皇上那日就当着百官的面承认了,无非是还不知道怎么赏。
“知秋儿的官职能保住最好,但即使保不住,只要有这桩事在,也够我们谢家光宗耀祖几百年了。”
说到这里,谢望麟不由直了几分背脊。
他道:“试问这等光荣,我那几个族兄的儿子谁能做到?他们十个儿子加起来,都比不上我一个女儿!我的知秋儿,现在可
是谢家上上下下最出色的子孙,远胜于那些男孩儿。”
老夫人闻言,只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她人生的评价标准一直是单一的,男孩要功成名就,女孩则要做贤妻良母。
偏偏孙女里冒出谢知秋这个异类,一直让她这个祖母难以理解。
但是,她总觉得儿子的话值得信任,是应该听一听的,听了谢望麟的话,她的态度略有一点软化。
老夫人问:“可、可知秋一个女娃,要怎么当官呢?她也没个功名啊。”
谢望麟闻言,深深看了母亲一眼。
“谁说知秋儿没功名?”
“她之前那些……不是以男孩儿的身份考的吗?”
谢望麟摇头。
他道:“考是以萧家那小子的身份考的,但既然皇上承认了他们两个身份交换过,那功名自然也调回来了。
“女子为官此前没有先例,所以一直下不了结论,但女子通过科考取得功名,是有前例可以参考的——
“科举自隋唐始,制度是代代完善,虽然自有科举考试起,应试的就一直是男人,算是约定俗成,但实际上从法律层面,一开始并没有规定女人不能参加。
“直到淳熙元年,有一个九岁女童林幼玉,钻了这个空子,主动报名参加童子试。当时的考官十分震惊,但无法从法律上拒绝她,只得让她考试,结果考了整整四十三本经书,她竟无一不精。
“考官将此事上报给皇上,皇上闻之震惊,虽没有授官,但将其册封为孺人诰命,又有记载称其为女进士。
“自林幼玉之后,曾有一段时间女童应考者接连不断。
“后来又有一个名为吴志瑞的女童,在八岁时考过童子科,引来官员责备,认为女子不能为官,不该参加科举。从此以后,女子应试才完全废绝。
“虽然这两个女孩都没有被授官,但至少曾有过奖赏。”
老夫人闻言,又愣了愣。
她说:“还有过这样的事吗?”
谢望麟颔首道:“确实鲜少听人提及,若非皇上为了知秋儿的事,到处找用的上的实例,我恐怕一生也不会听闻。反正现在知秋儿的功名已经盖棺定论了,而且不仅如此……”
老夫人见儿子神情有点异样,问:“怎么了?”
谢望麟道:“齐慕先倒台以后,他的不少旧事不都被查出来了吗?知秋儿与齐慕先之子齐宣正是同届中进士,他们当时的考官柳照,原本也是齐派。
“齐慕先落网后,柳照也被抓了,在牢中,他供出了那届春闱的科考舞弊一事。
“现在,齐宣正的功名已经被革了。
“我们知秋原本是乡试解元,会试第二,殿试第一。
“唯一一个拿了第二的会试,排在她前面的,就是齐宣正。
“齐宣正的功名一革,后面的人排名也就顺位上前了……母亲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老夫人已经完全呆了,只问:“意味什么?”
谢望麟深吸一口气。
“知秋儿现在身上不仅有功名,还连中三元。”
“这等荣誉,方朝开国以来,包括知秋儿在内,总共只有三人。这其中另外一个,就是谢家的先祖谢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