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盯着前方:“有人来了。”
“好像是有声音。”
“唢呐?”
“有人死了?”
在这阴气森森的九幽,唢呐一响,属实让人难以联想到喜事。
“噤声。”
随着谢卿辞的命令,众人尽数保持安静,有三人人仿作九幽地痞,蹲在街道两边,任长发狼狈垂落遮住眉眼,另有三人施展法术,隐匿在阴影中,静待来人。
清萤本觉得亡魂之身并无所谓,但谢卿辞不放心,略显严厉的眼神投过来,她便乖乖跟上,随谢卿辞一起蹲在路边。
气氛有些沉闷,耐心等了片刻,清萤也听到其他人所说的唢呐声了。
在她听来,唢呐声音高亢嘹亮,节奏欢快,还跟着敲锣打鼓的声音,和过年似的,十分喜庆。
接着,是人群的欢笑声音。
清萤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
对嘛,光吹喜事曲子,一点人声都没有,不是恐怖片场经典剧情?
人群声音繁杂,清萤听清了几句比较突兀的“恭喜”、“大寿”、“转世投胎”之类的言语。
转世投胎?
清萤敏感地记住了这个细节,她侧眼看谢卿辞,发现对方表情也略微凝重,意识到了其中问题。
谢卿辞修为精湛,听得只会比她更清楚。
那一行人吹吹打打地走近,清萤这才看清人群构成。
她原以为是祝寿一类的队伍,然而当那些人走近了才发现,乃是数家合流。
吹着喜事曲子的乐队护卫两侧。
人群最前的是三名老人,有男有女,脸上以胭脂涂红,穿着大红半新衣裳。他们杵着寿星拐,满面笑容,身后各自跟着家人,纷纷说着吉祥话。
“此次一去,有仙君赡养,爹你也就能享福啦。”
“是啊,爹务必与轮回渡厄仙君多说些好话,以后将我们也接去,咱们投个好胎,来世再团聚。”
老人满口应着是,喜气洋洋。
走在老人旁边的是两女一男,人人穿着半新、或是缝补的红色喜衫。怀里则各以大红色襁褓抱着婴童。
他们表情并不如老人欢喜,只是敷衍着与亲人说话,一名妇人甚至眼圈微红,有哭泣痕迹。
他们身后也跟着家人,有人面带笑容,有人则语重心长的劝说。
“嫂嫂,你看开些,咱家实在养不起第四个女孩啦,祭祀供奉时,咱给仙君多奉些血食,让他老人家给四丫头安排个好去处。”
“二叔,神官不是说了么,咱虎子天生浊根,留在咱家只会耽搁终生,需要转世呢。”
原本众人还都在欢喜乐声中应是,直到那眼圈红红的妇人彻底受不了小姑子念叨——
“投来投去,不都还在这鬼地方么?!”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尖锐。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一瞬,不过紧接着,又都该吹的吹该笑的笑,没人在乎一个母亲的崩溃。
她小姑子呵斥道:“嫂嫂,你在说什么?神官宣讲时,不都与我们讲清楚了么?不要犯傻,四丫头是去享福的!
”
妇人被她丈夫推了一把,便闭上嘴巴不再言语,只抱着襁褓,随着人群城中走去。
清萤目光有些怀疑地飘向谢卿辞。
“是人,我们跟上。”
谢卿辞传音入密给众人。
传音入密是种消耗灵力的高级法术,并且随着使用次数增加,隐秘性也会逐渐消散。
因此谢卿辞一次便将之后站位布局尽数说好。
其他人只需点头,行动便正式开始。
从目前情况来看,这些人尽是九幽的贫苦百姓,被神官及家人裹挟,被迫将上了年纪的老人,与无力抚养的孩童送往“轮回渡厄仙君”处,名头则是赡养老人,以及重新投胎。
清萤稍稍思索,便想通了其中道理。
首先,轮回转世之说绝无道理。
以师兄的强大,在她死后都还没动静,得靠她自己自救,九幽那驱使邪祟的神官,便能解决此等生死大难了?
不过百姓的风靡笃信不难理解。
九幽的诅咒谁都知道,而在缺少信息的底层百姓中,关于这个诅咒的流言只怕更是离谱。
惶恐与绝望,成为滋生“轮回渡厄仙君”这种邪魔外道的肥沃土壤。
九幽如今已经因这种邪道死了多少老人孩童了?
想到这里,清萤心情渐渐沉重下来。
九幽的灾厄演变至今日,已不知几分是天灾,几分是人祸。
他们跟随人群向前行走,不断有新的人家融入群体,走到城中央时,已是一片欢庆的海洋,而披着白底紫衫,头戴帷帽的神官走了出来。
他手持长生铃,悠久缥缈的铃声响起,让人群渐渐安静肃穆,就连乐队也暂停吹奏,等待神官发言。
神官走到人群前,他是个长相俊秀阴柔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讲话斯文有礼。
他目光温和悲悯地扫过最前方众人,以喜悦欣慰的语气道:“今日,又将有九十三名虔诚的信徒入教,他们会再入轮回,远离此世悲苦。”
清萤低声数人数,脸色渐渐难看:“…五、六、七……四十三个老人,五十个婴童。”
他口中轮回不难理解。
这些都是交给神官“消化”的无用人口。
人群纷纷欢呼,乐队也应景的吹奏起来。
老人们原本渐渐有些
不安,但在众人庆贺下,还是慢慢恢复了憧憬与喜悦。
一名老妪状似精明,她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神官大人,带我们看看安老所吧?”
“当然,老人请随我这边。”神官温和道,“至于幼童,稍后会有巫女前来迎接。”
场面其乐融融,直到一名少年怒斥。
“放开我!放开我!把我奶奶还给我!”
人们阻拦不住,竟让一名身着破衣的少年冲到最前方。
少年大约十二三岁的年纪,瞪着神官,透着虚张声势的桀骜。
“我给我奶奶养老,她不需要什么仙君!”
听到孙子的声音,一名老妪怔怔抬眼:“狗儿,你怎么跑出来了?”
“二狗!二狗你回来!”一名大娘挤出人群,想将少年拉回。
她低声喝斥:“你连自己都养不好,怎么养你奶奶?听话,不要胡闹了!”
她抓紧少年,赔礼着笑道:“他是我隔壁家孤儿,二狗,爹娘走得早,被他奶奶惯坏了,小孩子不懂事,还望仙君宽容。”
“什么仙君!”二狗挣扎出大娘束缚,声音洪亮,“我爷爷说了,生死只有天道大人和阎王爷大人才能管,其他人管,都是——”
“你是孤儿?”
神官轻柔的言语打断二狗。
二狗警惕地望向他。
“真可怜。”
神官叹息:“看来你也需要轮回投胎,找个好人家啊。”
二狗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另外,轮回转世,是我主轮回渡厄仙君之能。天地纲常在此,除阎王外,即使是天道也无能为力。”
神官笑吟吟道:“更何况,天道之位空悬?”
清萤怒视那明显威胁二狗的神官,觉得当真刻薄。
而且,他那番言语,也确实刺痛到她了。
——生死轮回之事,连天道也无能为力。
更不要说……只是渡劫期的师兄。
*
天穑村。
“神木大人?苏木?”
少女关切担忧的呼唤声,将苏木从昏迷中唤醒。
他只觉全身都传来灼烧般的痛。
苏木用了短暂时间回忆,方才发生了何事——天地被雷霆撕裂,无休止的天雷冲刷大地。那时他的神智已经模糊,只凭借守护村民的本能,竭力延展树干枝叶,覆盖了整座天穑村。
所以……他为何会突然神识模糊?
苏木发现自己的记忆居然出现了短暂空白,至于那段空白中发生何事,他是一点也不记得。
是那震彻一夜的天雷炸裂,天地正气凛然,方令他清醒半分。
采采急切道:“您睡了两天一夜,还有好多百姓还在昏迷,我也只比您醒的再早些。但这些先不管,您快去劝劝天道大人吧。”
树根移动,发出吱嘎响声。
苏木真身从树干包裹中走出,他凭本能将采采与自己真身裹在一起,两人均在“木屋”中昏迷了许久。
他问:“发生何事?什么天道大人?”
苏木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何人为天道。
天道不是陨落了么,三界如今最强,也不过是四名渡劫,算上谢仙君,也就五名……谢仙君?!
对上苏木震撼惊疑的眼神,采采咽口唾沫,敬畏道。
“谢仙君突破成功了。”
苏木瞪大眼睛。
“我在迷梦中听到了……很可怕庄严的声音宣布他……证位天道,而且外面人也是这么称呼他的,你听嘛。”
草木是苏木眼睛耳朵的延伸,他听到外界传来哭泣哀求声。
“苍天在上……”
“……天道大人……”
“枝干木石沉重,救救……”
好像沉睡的他成为了百姓救援的阻碍。
苏木道:“没事,我现在就能移开那些木头。”只是会痛一些,但与血珀侵蚀相比,这点力量耗费实在算不得什么。
“不过你让我劝他做什么?”
“因为天道大人……拒绝了。”最后三个字,采采说得很轻,似乎生怕那崇高冷酷的存在听见。
苏木从未见采采对谢卿辞露出这样的表情。
采采此前对谢仙君固然敬而远之,却是念在清萤姑娘与他为夫妻关系,刻意避嫌,但她从不觉得谢仙君是可怖之人。
“不救人?那谢仙君……天道大人要做什么?”
“他要立即去地府。”
苏木纳闷:“地府?”
说到此处,采采眼圈红了,有泪水打转。
“因为……清萤姐姐去世了。”
苏木愣在原地,心中生出莫大不真切与荒谬感。
谢仙君证位天道的一日……他的凡间妻子,却突然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