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庭的视角一直持续到他看见第一只完成蜕变虫——原先生着虫甲、长着虫翅的原始雄虫褪去了那些野性的装点,他的身躯缩小了一倍,肢体更加清瘦,他开始像是与当今虫族社会中的雄虫逐渐重合。
紧接着视角发生了第三次改变——那似乎是被深埋在地下的、比虫母所住之处更加深的洞窟,里面堆着成千上万的虫卵,他们干瘪枯朽,毫无生命力,但依旧可以透过灰白色的卵鞘看到内里蜷缩成一团的影子。
金色再一次浮现,它们将数万只虫卵笼罩起来,那些干瘪枯瘦的生命体开始重新复苏,只是那一闪一闪、已经开始颤抖的光芒却象征着它的衰弱。
这大概是一场效果只能展现出一半的救援。
多数虫卵在光的照耀下重新获得了生命的动静,但也有一部分依旧脉动微弱,似乎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会折了那本就得来不易的生命。
随着光芒逐渐褪去,那些吸收到生命力最多的虫卵开始破裂,小小的钳足从内里戳破了卵膜,一点点露出了初生虫族的模样……
剩下的场景还不待顾庭看清,他的视角再一次发生了改变——
这一回面前是浩瀚无垠的星空,数以万计的星辰在自己的位置闪烁着灿烂的光,漫天银河挥洒、星云旋转,整个世界广博到了无法用有限的视力去丈量。
顾庭看到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存在——那是一颗比较圆润的球体,蔚蓝色的部分几乎要包揽整个星球的70%,绿色、褐色掺杂而成、绵延一片大陆,高山之巅纯白的雪顶,悬在广大地域的多变云层……
那是诞生一切生命的摇篮,是曾被称之为“蓝星”的地球。
顾庭睁着眼睛,他甚至舍不得眨眼,似乎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是影响他看着“家”的阻碍。他习惯了虫族社会的生活,但他却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真正养大他的故乡。
他来自远方,他诞生于地球。
他是人类,他的心中一直记挂着宇宙的另一端。
曾经在梦里都难以梦到的地球这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即使那里能够让他眷恋的事物并不多,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类可以拒绝“故乡”这两个字。
顾庭堪称贪婪地望着,但这个梦并不受他的控制,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周围一切开始变幻,蓝色的地球被旋成了条纹状的光影,彻底消失在星辰之间。
视角又一次转变,顾庭看到了一个他闭着眼睛都能行动自如的地方——
有些灰白的墙皮,木制地板上铺着天蓝色的地毯,几个彩色的玩具车躺在地面上,这时从厨房走来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她的气质很温柔,穿着一袭米黄色碎花的长裙,正扶着臃肿的小腹走到客厅。
她坐在了阳光下,纤细的手轻轻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即使看不清脸,但顾庭就是知道对方的脸上一定很温柔。
这时防盗门被打开了,穿着夹克的男人也依旧看不清脸,但他身上的快乐却格外浓厚。他挂好衣服、洗干净了手搂住自己的妻子,温和地讲述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又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那温热的肚皮。
忽然这一对年轻的父母们发出了惊呼——碎花裙挡住的肚皮上微微突出来一个小印迹,男人乐得找不着北,他小心地伸出指尖碰触那一抹凸起,又感慨地偏头吻了吻妻子的脸颊。
温暖明媚的光照在屋里,两个人沉浸在喜悦之中,顾庭也忍不住为之而高兴。
但很快,顾庭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到一抹金光从窗外出现,直直穿越玻璃,一点一点地向女人的肚子靠近。
——不!
——不要!
他试图靠近,但在这场不受他控制的梦里一切行为都是徒劳,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光钻到了女人的肚子里,可这一对年轻的夫妻正其乐融融,丝毫没有发现一切的变化。
剧痛降临,梦境破碎。
这种剧痛感甚至超越了他失血过多后的无痛症。
顾庭“唰”地睁眼,连痛哼声都颤着唇瓣发不出来,只能蜷缩着、尽可能地抱着自己的身体。从后脊背开始蔓延到尾椎处的疼痛空前剧烈,原先藏在他体内的小小骨芽似乎是受到了什么的召唤,正疯狂地顶着皮肉,想要破土而出。
冷汗从年轻雄虫的额间、鬓角、后颈落下,很快他就被剧烈疼痛带来汗意浸地湿漉漉一片,发丝黏腻在苍白的脸侧,眉头紧蹙成一座小山,眼睫一绺一绺纠缠着,唇瓣被咬地褪去了红,甚至连齿印底下都隐约可见血丝。
他浑身颤抖痉挛着,尾椎上的疼痛没有任何休止的迹象,一次比一次剧烈,他甚至能够清晰地通过皮肉痛到麻的感官体会到骨芽逐一顶破软肉的穿刺感,完完全全像是用匕首一刀一刀地破开皮肤,甚至还借由外力将那渗着血的口子拉扯到更大,以便骨芽地钻出。
“唔……”
顾庭几乎痛到神志不清,他颤抖着指尖似乎摸到了什么坚硬的外壳,便立马紧紧掰住,甚至连指甲都在巨大的力道之下发生了劈裂。
黑暗里,红色的眼珠转了转,巨型黑寡妇蜘蛛早就发现了这小家伙的异状,他试图用自己巨大的虫肢去叫醒对方,可顾庭疼地太厉害了,除了用手抓着坎贝尔虫肢的一小角,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刻大蜘蛛陷入了慌忙,他巨大的体型以至于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去看清对方的情况,身体上的不便利令他只能在原地浪费时间。
这种无力感瞬间充斥在他的脑海中,紧绷的神经在跳动,似乎有一团火在虫腹之间燃烧,在过于着急的情绪下,他忽然感觉身体一轻,整个视角发生了奇异的改变。
忽然从巨型蜘蛛变成了人形状态下银发黑皮的坎贝尔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情况,他手脚极其不协调地半跪在巢中,把疼到颤抖的雄虫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徒劳地伸手轻拍对方的脊背,这个动作就好像刻印在他的基因中,脑子里明明没有任何印象,可当一接触到顾庭的身体后,便会自发地做出来。
昏寐之间,顾庭整个身体缩在坎贝尔的怀里,在他们两虫都无暇顾及的时候,一道浅浅的莹蓝色痕迹逐渐出现在年轻雄虫尾椎部位的那一块皮肤上,那些细密的纹路看起来像是一个指向的箭头,尖角的位置正好对在了顾庭体内长着骨芽的地方。
痛感一刻不停歇,那些莹蓝色的纹理像是正潺潺的水纹一般以光辉的形式流动,从尾部到箭头的边缘,那些微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当这个循环不知道进行了多久之后,一道道半透明散发着浅蓝色光晕的触须从顾庭的身体里探了出来。
坎贝尔想抱着怀里的小家伙躲开,却在下一刻被那些浅蓝色的触须状物体缠住了四肢。
那些只有手指粗细的半透明果冻状触须看着脆弱,实际上非常有韧性,即使坎贝尔是S级雌虫,在被它们缠上身体后都根本无法逃开。
浅色的触须从顾庭的身体里越伸越多,它们看起来像是虚影,却又能接触到实物。几乎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就绕过坎贝尔的后颈自胸膛分叉又穿过腋下,反着将他深色的手臂束缚在背后,一路触须穿梭,绕过腰腹、跨间,勒着大腿内侧的皮肉,将他全身绑成了无法动弹的模样。
“嗬……嗬……”
刚刚从巨型黑寡妇蜘蛛转化成人形的坎贝尔并不会说话,便只能张嘴试图发出声音以唤醒顾庭的神志。
但这正好给了那些触须们机会,银发黑皮的雌虫都来不及反应,又被那群“调皮”的家伙们堵住了嘴巴,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呜咽声,却都被彻底阻挡、发不出一丝动静。浅蓝色、半透明的果冻状触须将原本身在巢中的坎贝尔抬起来半悬在空中,他被吊在那里,挣扎不动,便只能眨着猩红的眼瞳紧紧盯着底下小雄虫的情况。
而因为疼痛陷入昏迷的顾庭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蜷缩着手脚,任由那些自躯干内冒出来的触须肆意妄为。
它们中的一部分捆束着坎贝尔,另一部分则是开始往顾庭的身上绕,它们铸就出蛹的形状,一圈一圈将雄虫的身体包裹起来,最初还能透过浅蓝色看到淡淡的影子,但随着它们数量的增加,顾庭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蛹的后面。
在看不到小雄虫的身形后,坎贝尔再一次挣扎,但他被这些触须桎梏到难以动弹分毫,最终只能以气喘吁吁结束,甚至那些触须还有些生气地拍了拍他的胸膛、腰肢乃至于更下的地方,像是在警告什么似的。
山洞里陷入了一片安静,整个空旷的洞窟中除了被吊在半空中的银发雌虫,就是在他正下方冒着微光的浅蓝色虫蛹。那些近乎诡异的触须宛若海藻张牙舞爪,很快就霸占满了全部空间,几乎处处都是浅蓝色的果冻状物体。
这一场静默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挂在外面的太阳被云层挡住,降下了一场淋湿整片土地的大雨;久到藏在那巨型圆湖内的未知生物,因为饥饿而再一次捕食了前来喝水的大型猛兽;久到天边放晴,甚至有朦胧的彩虹挂在树林之外;久到天色暗淡,整个林子再一次陷入了难辨方向的黑暗。
坎贝尔的大脑依旧是混沌的,但他即便被缠绕着,也一直紧紧盯着底下的虫蛹,他不知道原本好好的雄虫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只好在焦急中等待着……
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自己甚至都没有发现那些赋予在他体内的情绪似乎越来越多变、生动,他所能思考的事情似乎也在增多着……
整个森林都被黑暗笼罩,唯有洞口溢出些许蓝光,诡异而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