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罗垂下视线。
“单方面切断和你的联系,我很抱歉,”她的声音发紧,深呼吸一下,她看着车窗外的水泥柱子继续说,“我只是觉得……不能再那样下去。”
“那样是什么样?”他的声调温和,问句却残忍。
“我们称不上和平分手。至少对我来说不是。那种情况下分开就是彻底结束了。我做出了决定,我选择结束。所以我必须扮演先走的角色到底,在新的国家认识新的人,”卡珊卓轻声笑,“时间能治愈一切创伤,都是那么说的,不是吗?但是——”
她说不下去。
阿波罗没有退让,反而问:“分开之后,你想过我吗?”
卡珊卓嚯地转头盯住他,一瞬间显得恼怒。她闭了闭眼,终于说:“有一个几近完美的前任真是糟糕透顶。”
他怔然看着她。
“每当我遇见一个客观来说很不错的人,而对方恰好对我表现出兴趣,我的第一反应是——”她一半身体靠在车窗上,双手防卫性地环在胸口,后半句难以启齿。
但她最后还是说出来了:“我总是不由自主拿他们和你作比较。而比较的结论显而易见。”
车内一下子安静到极点,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并不单单是外貌、才华这样的东西,说出来很奇怪,但哪怕只是一起吃一顿饭,我就知道和他们在一起对我只会是将就,而怀着那样的态度敷衍地进入一段关系……是不负责任。我不能那么做。”
她努力控制着嗓音的颤抖:“但是我已经主动放弃你。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再有留恋。”
“而就在那个时候,亚历克塞来参加毕业典礼,把你的信交给我,”卡珊卓闭上眼,随回忆重新经历了那一刻的猛烈冲击,打了个寒颤,“我几乎忍不住打电话给你。”
阿波罗唇线绷紧,半晌,才轻声说:“但你没有。”
“我没有,”卡珊卓的眼睛里有湿润的光点动了动,随即熄灭,“我只能以那种方式给自己踩刹车。你不可避免地因此受到伤害,对不起。”
“凯特……”
她别开脸:“我并不是个冲动的人。但碰到你……我很容易感情用事。甚至于说,最初和你在一起,也凭借的是一股醉酒般的冲劲。”
这是她第一次吐露同意与他交往时的心态,阿波罗讶然地眨了眨眼。
“哪怕在最初几个月的热恋期……甚至于在更早的时候,你释放好感的信号的时候,和你在一起这个假设就让我感到不安,”卡珊卓看着阿波罗的表情笑了
笑,“你果然想不到。”
“还记得圣诞夜的那场争吵吗?你那时候说我没有认真考虑和你的未来,也许某种意义上……你是对的。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很快乐,但即便在最快乐的时候,转过身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也会突然感到非常痛苦。”
阿波罗的表情逐渐淡下去:“你说的是那些在网上骚扰你的人?”
“不,不止是。”
他们确认关系大约半年后,卡珊卓曾经连续在个人s和其他账户上收到恶意的私信和评论。有男有女,有阴阳怪气嘲讽的,也有发来私|处照片要和她约炮“体验”一下她是凭什么迷住阿波罗的。甚至有人专门开了一个账户,挖出她高中时候的社交账户照片,发出来评头论足。
因为这个原因,卡珊卓不再公开在网络上发布私人生活的内容。
骚扰的人在卡珊卓强硬地以法律手段回击后消停。但她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议论和评判还在继续。只是她不再主动去看见。
“阿波罗,你很好,太好了,任何人和你在一起都会感到压力。这不是你的错。但结果就是,我总是身处你散发的光辉所投射下的阴影里。我无时不刻不在被审视、被评估……”卡珊卓抬眸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
“我感到自己还不够漂亮,不够优秀,不够聪明,不够自信。哪怕是你的熟人,第一次见到我也大都会露出某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有一点惊讶,还有更多别的东西。然后他们会立刻察觉我注意到了他们的表情,于是以加倍的友善态度掩饰过去。好像所有人都惊异于你会选择我,因为我没有企及他们想象中的‘你的恋人’应当有的样子。”
“也许我必须得同时是选美冠军、GPA4.0的天才,再得拥有什么超能力才有资格站在你身边,”她缓和语气,“至少那时候我是这么觉得的。”
阿波罗显得有些慌乱,正如她被他采访中袒露的痛苦细节所震惊,她的崭新自白也让他愕然、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你不安到这个地步。”
他的眸光剧烈闪烁着,声音低下去,包含自我谴责:“我……居然没能注意到。”
能注意到才奇怪。
“如果把你比作太阳,”卡珊卓用调侃的语气说,“我可以是月亮,你给我光亮,但月亮背面也永远是黑暗的。我不会容许你看到月背面,因为我害怕那会吓到你、让你讨厌我。”
阿波罗想否定,但她一个眼神,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不想把我性格里所有的缺陷归结于家庭……但我就是复杂、难搞定、善变,自尊心强但又容易产生劣等感,和你在一起的我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自信,”她轻轻地拍了一下阿波罗的手背,仿佛他才是需要安慰的哪一个,“也许一部分的我始终在等待你厌倦我,离开我。你双亲的态度只是引爆了一根早就存在的导火索。”
“你没能察觉我一直以来的不安,没发现我在你家时有多困惑不适……我不会否认,你在这方面的迟钝让那时的我非常失望。”
阿波罗吃痛地闭了闭眼。
卡珊卓摇摇头:“但我也没做到最好。我不能期望自己一句话不说,你就能读懂我所有的想法。回到你刚才的问题,分开之后我想过你吗?当然,一直。”
阿波罗的呼吸一瞬间变得急促。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回想起和你在一起的快乐的琐事,然后是与之相伴的那些阴影。我试图分析到底是哪里错了,是谁错得更多。但或许归根结底,只是因为我和你完全是两类人。”
卡珊卓用袖口按了按眼角。
不知不觉间泪水沾湿了脸颊。
“你需
要高强度的陪伴,我习惯保持个人空间和距离。我喜欢你的坦率和真诚,而这两个词对我来说是最艰难的事。不把我们的分歧摆在桌面上理清楚,不是那个圣诞节,也可能是下一个,我们之间有灾难降临是必然的。可要那么抽离冷静地审视我们的关系,察觉问题在哪……对那时的我和你也几乎不可能。”
顿了顿,她呼出一口气:“但至少事到如今,我终于告诉你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卡珊卓很少这样坦诚地剖白心迹,因为情绪激动,她的双颊烫得惊人,残余的泪滴滑过时甚至感觉是凉的。一口气说完那么多,她有些晕眩,又不敢看阿波罗的表情,便向后靠到座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刚才拍摄结束时那种强烈的空虚感涌上她心头,身体变得轻飘无物,现实正在远去,她随波逐流。
阿波罗蓦地按住她的手,一瞬间将她拽回来。
“告诉我就够了吗?”他栖身过来,盯着她,出入停车场的车辆从柱子后绕过,红色行车灯的光亮在两人的脸上短暂地留下一道鲜艳的光带,像即将踏破的警戒线,惊心动魄。
卡珊卓没答话。
“你说和我谈一谈,只是告诉我这些,告诉我之前我们哪里有错……只是这样你就满足了?”
她抿住嘴唇,下意识要撇开脸,他止住,拇指指腹珍爱地擦过她的脸颊,力道很轻,但引人颤栗。
他略微后撤,像是要让她更好地看清他、看全他。
“拍摄的时候,拍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像被魔鬼蛊惑,又或许是遵从内心诚实的意愿,卡珊卓以几不可闻的声量回答:“我想触碰你。我想……吻你。”
阿波罗吞咽了一记:“没有别的了?”
四目近距离相对,焦渴与躁动的了悟在电光火石间传递到彼此指尖发梢。
“我们再试一次,好吗?”他的鼻尖与她的相碰,轻轻一下,像小动物示好的嬉戏。
熟悉的、可恶的冲动又在皮肤下跳舞。卡珊卓紧抿着嘴唇,防止自己一不留神就轻率地给出答案。
“我知道你害怕重蹈覆辙,我也害怕。但我们之间还没有结束,我也不打算就那么结束……再给我、也给你一个机会?”这么说着,阿波罗蓦地松开她,从外套内侧的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
光线昏暗,卡珊卓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阿波罗掌中是一个方形小盒子。
“不。”她不由自主低语。
“让我说完。”他将盒子朝她打开,动作情境和无数电影场景相吻合。正常情况下,这样的丝绒小盒子里装着的自然是一枚戒指。只是除了一枚金戒指以外……
盒盖内侧还贴着一张小纸片。
卡珊卓下意识凑近了看,阿波罗抬手打开车内灯,她瞬间愕然失语——
纸上是一个二维码。
啊?这在干什么?她茫然地看向阿波罗,维持着茫然的状态拿出手机扫描二维码,在自动弹出文件页面时眼睛瞪得更大。
“什么……”
是一份婚前协议文件。卡珊卓草草地看过去,也立刻发觉条款几乎一边倒地有利于她。
“我不会期望重新开始,所有问题就会奇迹般地自动消失。不论是你的,还是我的、我的家人的……婚姻不是终点,不是目的,也不是爱的证明,只是一种法律定义。我们之间不能只谈感情,那么我只能尽力将感情外的因素处理好。而婚姻是最切实有效保护你、给你退路的手段,即便——”
阿波罗咬了咬牙。
“即便有朝一日,我无法让你快
乐,你也不用担心后果。”
卡珊卓讶然失语,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阿波罗缓缓阖上戒指盒盖,把它放到他们之间的座椅上:“和所有协议一样,我会给你充分的时间考虑。你不必现在做决定。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空手来的。我不会再让你感到孤立无援。”
他舔了一下嘴唇:“所以……我送你回去?”
卡珊卓和他对视片刻,突然说:“你的新专辑,《》,我可以提早听到吗?”
阿波罗怔楞一下,狂喜点亮了他的眼睛,他几乎是讷讷地回答:“当然……”他随即猛地想到什么,迅速补充:
“为了防止偷跑,我没法在线传给你。但是我们可以上楼到我的套间里一起听,怎么样?”
卡珊卓将戒指盒子往他的外套口袋里一塞,象征性地推了推他的胸口:“听上去是个好主意。”
下车时阿波罗走在前面,卡珊卓突然快步从后扑过去,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愣了愣,还是配合地驻足。
“我是谁?”她略微踮脚,冲他的耳朵吹了口气,看到血液的颜色在皮肤下变得明显。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我爱的人。”
她转了转眼珠。
“我回答得不对吗?”他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
“只对了一半,还有后半部分答案是——”卡珊卓松开手,拖长声调,轻而清晰地说道,“‘爱你的人’。”
阿波罗的眼睛更亮了,简直能点燃冬夜。
一声小小的惊呼,地上连绵的人影一同跌跌撞撞没入电梯门后。
夜晚还很漫长。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