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瑭撇了下嘴,抿了一口酸甜的果汁,抚慰自己的不满。
他吃了一会儿才发觉桌上少了什么:“怎么没有哥哥买来的羊肉?”
郑嬷嬷神色间有一丝慌乱,抢着回答:“那羊染了疫病,让人拖到后山埋了。”
“那卖羊的老伯骗人。”周瑭吃了口糖醋瓜,腮帮子一鼓一鼓。
“是啊,实在可恨。”薛成璧轻描淡写道。
他神色如常,周瑭却注意到,薛成璧持箸的手绷得很紧,指甲缺血泛白,手背鼓起青色的血管。
似乎情绪不佳。
……或许是因为放榜的结果。
周瑭已猜到了,公主多半没中解元。朝堂绝不像学堂那样单纯公正,其中往往夹杂了各种利益纷争,不仅仅是以才学论名次。
公主大概是在为这个低落吧。
这么想着,周瑭放下了果汁杯,将手轻轻放在了薛成璧紧攥的拳头上。
“只是乡试而已,算不得什么。”他安慰道,“圣上待太子严苛,待到殿试,一定会秉持公正。”
薛成璧手背微微一震。
少年的手暖洋洋的,指腹有一点握笔运刀留下的薄茧,似乎还沾染了果汁的酸甜。
然而就在刚才,还有人跟踪他追上太行山,想要毁掉这份温暖。
孟家想要自己的后裔取得侯位,他造成的威胁越大,孟家就越想要将他除之后快。
“……殿试。”
他还能在侯府留到殿试吗?
薛成璧闭上眼,藏起眸中狂躁的阴云。
再睁开眼时,他反手握住了周瑭的手。
“如果有陌生人来山里,不必管任何事,立刻用轻功离开。”
他一字一顿道:“我会找到你,带你走。”
周瑭被他眼里的严肃惊了一下。
“啊……”
他们对视着,周瑭从那双淡色的眼里看到了抛却一切的疯狂。
周瑭不由就想到了他们翻越城墙的那个晚上——夤夜无声,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仿佛两个漂泊的流浪者,孤独着,却又能从对方身上汲取到燃烧一切的温暖。
竹箸缓慢滚动,从桌上滚落,“咚”地一声。
周瑭一怔,回到了现实。
他轻声道:“什么都不管地离开……那郑嬷嬷怎么办呢?”
薛成璧眼眸里的火焰一滞,陡然陷入了沉默。
他生来便不属于这里,随时可以抛弃自己的身份,但周瑭不能。
周瑭是侯府之孙,是远在西北边疆的薛沄之子,是大虞之民。
周瑭和他不一样,他不是流浪者,他有家。
薛成璧垂下眼,缓缓松开了周瑭的手。
“哥哥……”周瑭莫名地心里一揪。
他想要挽回什么似的,张开手,又垂了下来,在桌下攥紧。
他们静了小半晌,薛成璧开口时,已神色如常。
“来年二月,便是孟氏腹中胎儿的产期。孟家将侯位视为囊中之物,他们对你我并不友善。”
他定定注视着少年:“周瑭,万事小心。”
“哥哥也是。”周瑭轻声道。
之后,周瑭努力活跃气氛,薛成璧配合着做出反应,席间言笑晏晏,没有再冷过场。
只是周瑭觉得,薛成璧脸上始终戴着一层薄薄的面具,再也没有那一瞬真切的炙热。
寒风送走了桂香,冬日在不远处的云层里发出隆隆闷响。
秋闱放榜之后,薛成璧在翠雨居住得少了。
以往每个月,他都会陪周瑭至少十五日,但从秋闱放榜之后,便缩减到了五、六日,每每夤夜归来,清晨离去。
见面的大多数时候,周瑭都看到他满眼血丝,是疲惫至极,也是病发作得厉害。
连猛药都无法压制,撑不住的时候,才会冒险前来。
或是沉默,或是许久未曾睡眠,或是掌心里又缠了白纱,白纱下殷出血红。
就这样与周瑭多待几刻,让少年的气息浸润他的全身全心,他才能像吸饱了雨露的枯瘦幼苗一般,勉强恢复正常。
周瑭这边,则是经常在发呆时,察觉到自己在等待一个人来。
少年本来是一个善于自娱自乐、善于独处的乐天派,一个人住在翠雨居也不会有什么妨碍。但也许是因为山林间的棕熊野兽都冬眠了,所以渐渐地,他竟然感到了寂寞。
渐渐地,他总是在等待薛成璧的到来。
一日,山中积雪皑皑,周瑭捧了一卷连环画,趴在火盆前漫读。
郑嬷嬷的脚步声从这边过来,又从那边过去,忙里忙外,一刻都没闲下来。
周瑭丢了连环画,跑过去帮郑嬷嬷拎起洗菜的水桶,好奇道:“这两日怎么这么忙?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小公子忘了?”郑嬷嬷笑着用巾帕擦了擦额汗,“过几日就是除夕了,虽说在这里一切从简,但人手少,我总得提前张罗着才是啊。”
周瑭讶异了一小下。
山中无日月,竟然这么快就又要过年了。
他开始帮着郑嬷嬷做活,尤其包揽了所有体力活。郑嬷嬷在一年年地衰老,而他在一年年地长大,能帮上多少就多少。
忙完之后,他便讨了红纸来,持着交刀剪窗花。
周瑭态度很认真,剪出来却是一只只造型诡异的妖魔鬼怪,看得郑嬷嬷笑也不是、骂也不是,便随他去了。
京城中热闹愈盛,冷清的翠雨居也一天天地添了年味。
到了除夕当日,周瑭早早换上了新衣,在庭院里扫雪。
扫完庭院,他又去扫翠雨居外面的山中小道,山路被扫得干干净净,像是在迎接哪位客人似的。
可是过了晌午,雪又开始下得大了。不到一刻钟,山路便掩埋在积雪之下,他一上午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
周瑭呆呆站了片刻,赌气似的握紧了扫帚,仍是埋头扫雪。
大雪模糊了白天与黑夜的区别,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传来郑嬷嬷的呼唤声:“小公子,该吃年夜饭了——”
周瑭一怔。
他望着黑压压的山林,长长呼出了一口白雾。
“小公子——”
周瑭最后看了一眼上山的方向。
“……我来了,嬷嬷。”
屋里炭火烧得很足,温暖如春。少年手指冻得久了,一遇热,一根根手指肿得像胡萝卜,钝钝地痛。
不一会儿,远处的山中村落隐隐传来爆竹声响。
遥望京城,灯火繁华,映红了天际。
周瑭背出了贺岁词,郑嬷嬷笑着摸了摸他的发顶,将之前准备好的红封递进他手里。
爆竹声渐渐隐匿,京城天空的橘红色渐渐陷入漆黑。
四周只剩下了落雪声。
“小公子,别等了。”郑嬷嬷打起帘子进来,神色怜爱,“夜深雪重,二公子今日不会来了。”
“我没在等。”周瑭牵起嘴角,“新的一年,新的一天,我高兴,有点睡不着。”
“不是在等人,那为何不更衣就寝?”郑嬷嬷一下戳破了他的谎言。
周瑭沉默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来:“万一呢……”
忽然,他耳尖微动,捕捉到了落雪声里的异动。
周瑭杏眼一亮,连大氅都忘了披,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黑与白交织的雪夜里,有一个人正向着翠雨居匆匆行来。
那人戴着斗笠,披着宽大的斗篷,除了高挑以外看不出什么特征,但周瑭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身影。
“……哥哥!”
积雪几乎没过了膝盖,普通人拔步难行。纵使周瑭身怀轻功,也差点陷了进去。
薛成璧三步并做两步,在院落门口截住了少年。
“我来迟了。”
他嗓音沙哑,略有气喘,还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府中守岁必须出席,否则会有人起疑……”
薛成璧低下头,斗笠上积了两指节那么厚的雪,随着垂头的动作洒落。
“对不住了。”
周瑭何时见过他这么解释道歉?简直称得上是慌张,连眼眶都急红了。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啦。”他扬起笑,连忙牵起薛成璧的衣袖,往屋里拉,“快进来暖暖身子吧。”
拉扯间,周瑭不小心触碰到了对方的手。那双手不知在雪天里持了多久缰绳,冰凉刺骨,冰得他发抖。
他帮薛成璧摘下斗笠和斗篷,灯火一照,更清晰地看到了对方通红的眼眶和冻得青白的脸。
周瑭鼻尖一酸,好想狠狠抱他一下,又怕太唐突。
短暂的踌躇之后,郑嬷嬷端来热汤,薛成璧接过来,饮尽了热汤,脸上略微恢复了一点血色。
“哥哥要用饭吗?”
“我不饿。”
“那我们……”
薛成璧没说话,从怀中掏出了一壶酒。
“屠苏酒!”周瑭惊喜道,“差点忘了,每年除夕都要喝一点屠苏酒。山里没有这种好东西,多亏了哥哥带来。”
薛成璧回忆起什么,唇角微弯:“还记得小时候,嬷嬷是怎么喂你吃酒的吗?”
不就是用玉箸蘸了酒,在唇上点一点……
周瑭明明知道答案,却故意说:“不记得了。”
他笑着凑过来:“哥哥能帮我回忆一下吗?”
薛成璧瞥他一眼,轻声低笑。
他斟了酒,执起周瑭的竹箸,蘸上酒液,往周瑭唇上点去。
琼浆湿润了少年略显干燥的唇.瓣,为之点染上了鲜艳的色泽。
宛如画中之人忽然活转过来,火光跃动,黑与白的天地之间,从画里跳出一个活色生香的少年。
薛成璧正怔忪着,那少年忽然调皮使坏,咬住了他手里的竹箸,绽出一个娇憨的笑。
薛成璧执箸的手微微一颤,仿佛是自己的手指被咬住了一般。
他本来将之当做回忆童年的游戏,此时此刻,喉咙间却涌上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干渴。
目光凝在少年脸上,久久无法撼动半分。
竹箸尖儿上的酒味早就嘬没了,周瑭见他发呆,又咬了咬竹箸。
“不够,”他舌尖顶着竹箸,嗓音含混,“还想要。”
薛成璧呼吸一滞,猛地别开了视线。
以前他常对身为女子的周瑭避开视线,是为守礼,是为尊重,是为经书中唱诵的道德,亲手给自己戴上枷锁。
但现在,纵使他得知周瑭是与他相同的男子,亦会有想要避开视线的冲动。
……明明没必要了啊。
薛成璧心乱如麻,抽回竹箸,盛满一盅屠苏酒,推给周瑭。然后借着斟酒的动作,重新落座的位置离周瑭多远了一尺。
夜至五更,郑嬷嬷已回厢房休息了,屋里只有他们二人。但薛成璧还是坐远了些,空出了兄弟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
周瑭立刻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
公主推给他的酒盅,急于打发他似的。落座的位置,好像也有避之不及的意思。
自己刚才做错了什么吗?
难道是咬筷子的行为太不雅?
可是从小到大,公主也没在意过这些细节啊……
他望了一眼薛成璧,无辜,还有点委屈。
薛成璧则沉默地侧头看向别处,一只手挡住侧脸和耳朵,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瑭看不明白,只好低下头,去喝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酒。
一小盅饮罢,少年咂了咂嘴。
……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香。
嬷嬷说得对,的确不该让他吃酒。
一股热浪直冲天灵盖,熏得他发晕。
神志好像在灼热的云朵上漫游,烫得眼睛发热,好像要下一场滚烫的雨。
酒意熏然,视野朦胧,缓缓沁出了热泪。
酒壮人胆,周瑭身子一歪,倒在薛成璧腿上,借着蛮横的劲儿,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哥哥怎么躲我似的?”他把脸蛋埋进薛成璧的前襟,“这几个月的躲猫猫还没玩够吗?”
变声期的少年嗓音有一点哑,被屠苏酒酿透了之后,就算是抱怨也格外柔软。
“也不肯喂我。胡乱塞一杯酒搪塞我。”
少年仰起脸,杏眼里盛了一泓波光粼粼的水波。
“……哥哥就这么急着,打发我吗?”
这一刻,薛成璧终于松开了掩盖在脸侧的手,露出了滚烫的耳廓,和泛着薄红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