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卑劣如薛成璧自己。
薛成璧为他照亮万物的耀眼而沉迷,却也因无法独占那灯火,而时时滋生出痛苦。
矛盾至极。
用完午膳后,他们结伴去三房的暖阁,看望春蒐救下的那只小猞猁。
这只存活下来的小猞猁是三只里最大的那一胎,即便过早离开了母体,即便失去了母亲的供养,还是靠着羊奶顽强地活了下来。
她出生刚满一个月,却有了普通猫崽三个月的大小,上蹿下跳,爬高摸低,很是活泼俏皮。
短胖的毛尾巴,厚而软的大爪垫,耳尖一撮飞起的黑毛。
她歪着脑袋观察了周瑭一会儿,突然跳过来想吓唬他,却没收住脚,不小心摔倒,滚了两圈。
周瑭都要被萌化了。
他激动得手足无措,杏眼里蒙了薄薄一层水雾,想触摸又不敢,生怕碰坏了小崽崽。
“净手之后就可以碰了。”薛萌好笑,“虽说要小心,但也不至于这么小心。”
于是周瑭伸出小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小猞猁的猫耳朵。
刚碰一下他就缩回手,脸蛋泛红,高兴到转圈圈。
薛成璧冷眼旁观,没什么表情。
周瑭回头:“二姐姐二姐姐,她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名字。”薛萌道,“你起一个呗,猞猁很聪明,她听得懂人话。”
周瑭“哇”地一声:“她这么厉害吗?”
“当然。”薛萌向小猞猁伸出手,“来,握手。”
听到指令后,小猞猁没有立刻行动,金猫眼贼溜溜地左右打量薛萌。在确认她手里拿了奖励的熟肉粒之后,小猞猁才疯跑过来,将厚实的爪垫搭在薛萌手里。
握完手,她欢快地翘了翘尾巴,迅速抢走了薛萌另一只手里的肉粒。
周瑭满眼赞叹。
薛萌教给他正确的抱猫姿势,又把装了奖励肉粒的瓷罐子递给他:“你们陪她玩吧,我要去找师父学医了。”
“嗯!”周瑭开心地点点头。
小猞猁胎毛未褪,乳灰色的胎毛绵软细柔,简直让人爱不释手。周瑭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和下颌,小猞猁逐渐舒服地眯起了眼。
周瑭悄声道:“哥哥你听,她在呼噜诶。猫咪放松的时候才会呼噜。她是不是喜欢我?”
他小心地用了气音,好像很怕吵到小猞猁休息。
薛成璧淡淡望着他,没有回应。
周瑭锲而不舍地分享自己的快乐:“哥哥你听,是不是? ”
薛成璧这才点头,表示听到了。
得到他的认同,周瑭这才高兴了,重新把所有精力投入小猞猁身上。
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那只小崽子,倾注了满怀热情与耐心,一如六年前孩子救起那个陷在泥沼里、孤独而消瘦的疯二郎那般。
八年前软嫩的小手如今变得更修长了,因为练刀,指腹上也生了薄茧。
但那双手的温暖,从未变过。
那么可爱,又那么可恨。
薛成璧沉默半晌,忽而无声轻嗤。
他嘲笑自己,竟会艳羡一只畜生。
不仅仅是羡慕……甚至生出了嫉恨。
这些情绪从前虽隐约也有,却不会这般明晰。
薛成璧只道是疯病使然。
就像那些人背后说的那样,他的疯病会随着年岁增长而愈演愈烈,所以才会如此焦躁烦闷。
“哥哥,”周瑭的轻唤打断了他的思绪,“哥哥给小猞猁起个名吧?”
“我不会起名。”薛成璧道。
周瑭道:“唔,就说说你对她的愿望,或者自己的愿望之类的。”
薛成璧垂眸注视着那夺走周瑭注意力的小东西,哑声道:“...不疯。”
嫉恨如此折磨,他唯愿自己不疯。
不疯,故而分得灯火的些许暖意便能心满意足;
不疯,才能维持他们之间这份脆弱的关系永恒不变。
然而贪欲无休无止地滋长。
薛成璧想起最近以来,那一声声逐渐变得刺耳的“亲兄长”。
——他真的能只满足于做一个亲兄长,只满足于这段不变的关系吗?
周瑭带笑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唤醒。
“步风?”周瑭杏眼微弯,“是步履如风的意思吗?好名字呀。”
薛成璧敛下眸子,没有解释。
周瑭试着抱起小步风,见她仍然很放松,又小心地凑到脸颊边,轻轻蹭了蹭。
梦幻般的柔软感。
周瑭全身心得到了莫大的治愈,幸福到快要掉眼泪。
他隐约察觉到薛成璧今日情绪不佳,便把自己的欢喜分享给公主:“哥哥,她真的好可爱啊,你摸摸她,绵绵软软,所有坏心情都飞走啦。”
薛成璧本不愿理会,甚至觉得碍眼。
然而他看到周瑭鬓角毛绒绒的额发,在阳光下晕染着暖黄,那么绵软,那么可爱。
好像触碰之后,所有坏心情都会消失。
周瑭见他怔忪,便抱着小步风凑近了些。
“哥哥,想摸一摸吗?”
他眼眸清澈得像午后阳光下的湖泊,波光粼粼的一弯晴波荡漾。
凑得那么近,近到薛成璧屏住了呼吸。
那细而软的额发,似乎就毛绒绒地搔在他心里,令人躁动难安。
“真的不摸一摸吗?”周瑭举起小步风。
薛成璧从恍惚中定下神来,他抬手,似是想要触碰小少年额角的软发,最后又落了下来。
落在了周瑭脸颊边,捏起他脸蛋上的软肉,不轻不重地一拉。
泄愤似的。
周瑭“啊呀”一声轻呼,好无辜地望着他。
“今日两回了,无缘无故地欺负我……我惹恼哥哥了吗?”
薛成璧不语。
他墨眉拧起,似是发了怒的模样,然而细细瞧来,墨发间的耳廓又泛着绯红。
又生气,又高兴。
真是奇怪。
正疑惑着,周瑭怀里的小步风开始挣扎起来。
她似乎很抗拒接近薛成璧,呼噜声变成了危险的哈气。
周瑭还未来得及蹲下安置她,小步风便使劲踢了他一爪,落荒而逃。
爪子划过皮肉,血珠登时冒出来,浸透了衣袖。
“唔。”周瑭忍住痛吟。
薛成璧眉峰一锁,下意识地抓过他的手,要看他衣袖下小臂的伤势。
“没事没事,”周瑭忙牵起一个笑,“一个月的小猫崽,能有多锋利的爪子呢?我自己去处理一下就好啦。”
薛成璧这才意识到,自己匆忙之下的举动有违男女之防。
他被烫到似的,松开了周瑭的手腕。
“我去裹一圈纱布就回来。”周瑭踏出暖阁。
他离开后,薛成璧凛冽的视线,缓缓移至小猞猁躲藏的药篓后。
杀气泗溢。
他刚抬起脚,周瑭的半边脑袋又忽然从门口冒出来。
“小步风也不是故意的,怪我抱她抱得不舒服,她才怕了。”周瑭不放心地嘱咐,“哥哥可千万不许欺负小步风给我撒气呀。”
薛成璧默默落回脚,微微一笑:“嗯。”
这回他静静听了一会儿,确认周瑭真的完全离开,才一步一步走向药篓。
小步风全身炸毛,蓬松得像只球,奶凶奶凶地哈人。
爪子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薛成璧面上的微笑已然消失不见,凤眸中乖戾汹涌。
他解下缠在手上的绷带,露出一双伤痕累累、修长骨感的手。
然后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揪住了小步风的后颈皮。
小步风张牙舞爪地翻腾挣扎,扭过头,狠狠咬住他的手,登时鲜血飞溅。
薛成璧仍是面无表情。
他看似极为平静,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威胁或者攻击。他只是揪住了小猞猁的后颈皮,那是母猞猁所用的最不伤害幼崽的动作。
从表面上看,反倒是小步风又凶又烈还伤人,占尽了上风。
然而渐渐的,小步风开始变得畏惧,连薛成璧手背流下的鲜血也不敢舔了,好似他血里流有剧毒。
她耳朵向后伏倒,瑟瑟趴着脑袋,身体缩成小团,张开嘴却不敢发出声音。
这是臣服认输之意。
薛成璧放下了她,她也不敢跑远,乖乖团在他身边。
“我不养无用之物。”薛成璧嗓音轻缓,“好在听说你很聪明。”
他从锦囊里取出了萧晓的玉佩。
这枚玉佩一直由萧晓贴身携带,上面浸透了他的气味。即便两次易主,因为有锦囊的隔绝,也留存了萧晓的味道。
带着点奶香的气味,令人作呕。
薛成璧将玉佩递到小步风面前,任由她仔细嗅闻。
“这个味道,可记住了?”他勾起眼尾,“你该懂得,什么人该咬,什么人不该咬。”
小步风虽听不明白,却从他的气息间感觉到了戾气。
野兽之间的交流无需语言,气息与肢体动作便已足够弄懂对方的指令。
小步风向着萧晓的玉佩,咧开嘴角,凶恶地哈了一声。
薛成璧丢给她一块熟肉粒做奖励,眸中跃动着快意。
“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