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缄默片刻,道:“罢了。晚间唤布庄来给你量体裁身,只此一件,只许穿一天。”
周瑭兴高采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现在只是一件、一日。
都已经开了先河,以后离他恢复男装还远吗?
“我乏了,”想起远在边疆的独女,老夫人显得有些苍老,“方先生说要感谢你们,去和他叙话吧。”
两个孩子拜别后往前厅去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老夫人无声长叹。
周瑭初看乖巧,实则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再过十年指不定要搅动京城风雨。若想保护这孩子一世平安,还是有个强大的至亲兄长为好。
“生得一副温顺模样,怎么芯里却是个皮猴子?”老夫人自语道,“倒像个男娃一般。”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郑嬷嬷知晓周瑭的真实性别,闻言额间落下了冷汗。
现在还小,再过几年还能瞒得住吗?
只希望这孩子的爹娘,能早日回京做主为好。
*
前厅里,老侯爷正陪着方大儒,吃御赐的七佛贡茶。
薛成璧不卑不亢向二位见了礼,周瑭学着他的样子,规规矩矩拜见两位长辈。
周瑭第一次面见老侯爷,这位年过六旬的武将须发皆白,发质刚硬,头发、眉毛和胡子毛扎扎地横刺斜出,常人一看便知非常不好惹。
但那毛扎扎的模样,正好戳中了周瑭的审美。
外祖父长得真可爱!
周瑭天然地生出好感,抬眼时,朝老侯爷甜甜一笑。
老侯爷藏在乱眉下的眼眸微眯,冷冰冰地审视着他们,并未回应。
经此一劫,方大儒已经和两个小孩相熟了,亲切道:“若没有薛二公子及时察觉,我还不知要被关到什么时候。有什么心愿,力所能及的,尽管同我说。”
周瑭狂给薛成璧使眼色。
一定要许“拜方先生为师进学堂”的愿望啊。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然而薛成璧只是道,“只盼先生日后多加照拂周瑭即可。”
周瑭呆住。
他着急地比比划划,薛成璧朝他微微一笑,不知有没有看懂,总之没有改动心愿的意思。
周瑭只好亲自上阵,向方大儒道:“哥哥的话不作数。虽然是哥哥猜到先生在二房,但毕竟是我先找到先生的……这个心愿,合该许给我才是。”
老侯爷皱眉。
高飞之鸟,死于贪食。这孩子得了照拂还不满足,竟还要与表兄争夺心愿。
老侯爷最厌祸起萧墙、子侄相争,闻言甚为不悦。
方大儒略知周瑭脾性,耐心地笑问他:“你想许什么样的心愿?”
周瑭脸颊不好意思地泛起桃粉,杏眼满是殷切的期盼。
“……请问先生,可以收我哥哥为弟子吗?”
听到这个请求,老侯爷蓦然一愣,面上泄露出些许后悔。
方大儒心道果然如此,抚须道:“我来侯府教书,本来就该是薛二公子的先生。此前他何故不来学堂?”
“二叔怕哥哥惊扰了您。”周瑭如实道,“其实并不会的,哥哥只是生了病,和风寒一样与人无害。我和哥哥相处日久,她从来没有伤过我一丝一毫,反而还数次救我于危难。”
方大儒略一沉吟。
周瑭以为他在顾虑,信誓旦旦道:“收哥哥为弟子,先生日后绝对不会后悔。她过目不忘,定能一举进士及第!”
厅中其余人一听此言,顿时忍俊不禁。
就连老侯爷胡须也略有颤抖,似是笑了笑。
没有一个人相信周瑭的话,都道是孩子天真烂漫,童言无忌。
登科进士便何其不易,大虞每三年也才录取二十几名进士。一举登科的更寥寥无几,更别提一举及第,得状元、榜眼、探花,大虞开国以来一只手都数的过来,那些百年难遇的天之骄子无一不是惊才绝艳,青史流芳。
本朝最有可能一举及第的人,是景旭扬。他三岁启蒙,天资卓绝,昼夜心耕,即便是这样的天才,方大儒也不敢打包票。
而这薛二公子年有九岁,早就错过了最佳启蒙年龄,怎可与景旭扬相提并论?
偏偏周瑭的表情还特别认真,更让人觉得这孩子笨得可爱。
方大儒玩笑道:“若你兄长考不中进士,你又当如何?”
“不可能不中。”周瑭一本正经。
他为难道:“如果非要假设一下的话……她若不中,我给先生当一辈子的书童可好?”
“就这么说定了。”方大儒莞尔。
逗小孩子的笑言罢了,谁都没有当真。
众人相视而笑,却不带恶意。
大抵每个孩子都是崇拜兄长、认为兄长无所不能的。
薛成璧垂眸望着孩子,眸色深沉。
在遇到周瑭之前,他如一具行尸走肉,生命于他没有任何意义,除了浑浑噩噩地求生以外他别无欲.望,也从不抱有期望。
周瑭却一次次赋予他新的欲.望。
想要治好疯病。
想要登上望灯楼。
想要一举及第。
想要……周瑭永远不会对他失望。
在旁人的笑声中,薛成璧向方大儒双膝下跪,一字一句道:“若有幸拜在先生门下,必不负所望。”
言罢,“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抬起头时,额心蜿蜒落下一缕血迹。
一时厅中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从那抹血迹里感受到了小少年的决心,还有那双凤眸中灼然闪烁着的坚毅力量。
方大儒神色变得肃然。
“你已荒废了前九年,还有病症横加阻挠。你需得付出百倍千倍的勤奋、面对无数莫须有的指摘,才有可能赶得上其他同窗。你可想好了?”
“我明白。”薛成璧眼中未有丝毫动摇。
方大儒不置可否,徐徐饮罢杯中七佛贡茶,道:“还不快来敬拜师茶?”
薛成璧拱手,从容不迫地为方大儒沏满了杯中茶汤。
明明是他拜了师,周瑭却比他还要欢喜,当即喜滋滋地跑到方大儒身旁,给老先生捶背翘腿。
边献殷勤还边高兴得摇头晃脑,两个小揪揪一摇一晃,逗得方大儒呵呵直笑。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方大儒笑道,“我上回见过你兄长,我对他颇有些好感,此行本也是要引他进学堂的。”
“何时见过?”周瑭疑惑。
薛成璧奉茶的手一顿,眉头微凝,似乎并不想让人提及此事。
“莫非薛二公子未曾向你言及?”方大儒描述了上回周瑭在学堂发热症,薛成璧入内抱走他的事,赞道:“那时我便觉得你兄长重情重义,虽对你关心则乱,但极有礼数。”
周瑭小嘴微张。
他光知道自己是在薛成璧怀里醒来的,却万万不知竟是薛成璧率先察觉到了他的不妥,在众人面前,亲自进学堂把他抱出来的。
仔细想象一下,若是性别对换,都称得上是英雄救美了。
周瑭回眸去瞧薛成璧神色。
可薛成璧眉目疏淡,没有多余的表情,什么都看不出。
方大儒怪道:“谁都没有发现你晕过去了,只有远在学堂外的薛二公子……你说这事奇不奇?”
“是啊,真是奇了。”周瑭喃喃道。
敬完拜师茶,老侯爷和方大儒还有话要说,两个小孩先退出了前厅。
周瑭掏出怀里巾帕,招招手:“哥哥蹲下来。”
薛成璧便乖乖在他面前蹲下,不见半点桀骜不驯,也不见半点狂症发作时的暴戾气息。
周瑭用巾帕细细擦拭他额间磕出来的血,边擦边问:“那时候,哥哥是怎么知道我晕过去的?”
“你觉得我如何得知?”
“是哥哥听觉很好,在听先生授课时凑巧听到了?”
“你说是便是。”薛成璧面色不变,甚至是松了口气。
周瑭转念又道:“不对啊,若是在听方先生教课,也应当注意方先生才是。怎么会注意到我呢?”
他笑起来:“定是因为哥哥牵挂我!”
薛成璧移开视线,睫毛微颤,似是在说他“自作多情”。
周瑭好奇:“这种事,哥哥怎么不告诉我?”
“没有必要。”薛成璧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告诉你如何?”
周瑭粲然一笑,软软的身子直接往前一倒,暖暖抱住了他。
“告诉我……那我就会更喜欢你呀。”
薛成璧耳尖一烫,猛地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