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下去吧。”姚氏温温柔柔地发话。
仆妇带着两个丫头走到周瑭面前,阴影如小山般笼罩了他。
去弄玉小筑的路上,周瑭从她们口中听到了不少那位疯子二表兄的传言。
她们说薛二公子“茹毛饮血”、“发起狂来六亲不认”,有时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有时又莫名其妙大笑起来。疯疯癫癫的,整日吃药也不见病好。
墙角有一只死去的幼兔,白毛脏污,凝结着干涸的血。
周瑭只看了一眼,就赶紧别过头去。
“看看这二公子造的孽。”仆妇心有戚戚,“别说是一只兔儿,就算是亲弟弟,二公子也照打不误。还好那次二爷手快,否则就要出人命喽……”
周瑭心里小鼓咚咚地响。
仆妇口中的“薛二公子”,让他想到了《奸臣》的主角。
书里没提过薛成璧的童年,只知道他姓薛,离家前曾在家中小郎君里行二,亲近者唤他“薛二”、“二郎”。
同一个称呼,书里那个薛成璧是个端方君子,怎么侯府里这个薛二表兄,却如此狂躁暴虐?
正想着,便到了弄玉小筑。
小筑坐落在荒园中,有四五间旧厢房,窗柩破损,蛛网暗生。
寒风穿堂而过,周瑭瑟瑟发抖。
他挪着步子迈进门槛,看到灰墙的蛛网下错落着几个褐红的掌印,像小孩或者女人冤死前的血手印。
仆妇只觉周瑭那只幼嫩的小手在瑟瑟发抖,低头一看,小团团脸色煞白,头顶小揪揪蔫哒哒的,歪了半边。
仆妇心头一动:“可是怕了?”
周瑭抿唇摇头。
或许是因为不擅长撒谎,半晌他耳朵尖尖泛起烧红,又轻轻点头。
仆妇目光微软。
她屏退两个丫头,亲自把周瑭送进一间堆满破旧家具的厢房,蹲下来,低声嘱咐。
“这间厢房二公子不常来,高处的衣橱只有小娃娃能爬得进。小娘子躲上一躲,明日午时,奴婢自会接你离开。”
周瑭讶然,抬起眸子与仆妇对视。
仆妇目光慈祥,不像在诓他。
周瑭点头,真诚道:“谢谢嬷嬷。”
仆妇一愕,仔细端详他。
都说表姑娘是个天生痴傻的,可眼前这小团团口齿清晰,嗓音甜甜糯糯,任是哪位老人家听了都要心软。
怎会被老夫人丢在角落里,不闻不问了这么些年?
仆妇神色复杂地离去,门扉咯吱合拢,弄玉小筑里只剩周瑭一人。
……还有那个疯魔的疯表兄。
周瑭依着仆妇的话,轻手轻脚爬上了堆叠的椅子,藏进了高处的衣橱。
他蜷成一团,忍下饥饿和寒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现下,他的表亲们应当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吃着各色糕点吧。
周瑭一点点蜷紧。
他好想吃饱、穿暖。
他想在这个朝代立足,好好地活下去。
再醒来已是掌灯时分,京里万家灯火煌煌,弄玉小筑漆黑如墨。
周瑭快六个时辰没用饭了,浑身虚软,五脏庙火烧火燎。
他把衣橱门推开一条细缝,就着月光,在门边看到了仆妇送进来的食盒。
周瑭很怕外面那个疯子二表兄,但更怕活活饿死。
他小心翼翼地爬出来,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食盒几乎比他这个五岁小孩还要沉重,抱起来颇为吃力,晃晃悠悠的。
香气从食盒的缝隙中泄露出来:胡饼、火腿炖肘子、奶油松瓤卷酥……
周瑭整个人都泡软在了对美食的幻想里。
偶一抬眼。
却见面前的房梁上悬着一条白绫,有个人吊在白绫上,衣摆被月光晃得惨白。
“……!”
周瑭浑身一炸,一个松劲儿,手里食盒“哐”地砸落在地。
巨响撕碎了寂静的黑暗,仿佛惊醒了潜藏其中的鬼魅。
周瑭吓出了满身的凉汗。
然而想象中嘶吼着扑过来的疯子没有出现,再定睛一看,白绫上吊着的“人”,也只不过是件形似人的长袍。
周瑭在“撒腿就跑”和“破罐子破摔”之间犹豫片刻,选择重捡食盒,做个饱死鬼。
这次抱起食盒时,却意外的轻松。
因为有人帮了他一把。
那“好心人”不但帮他抱食盒,还拾起了掉在地上的胡饼,撕去沾了尘土的一面,把干净的一面喂给他吃。
周瑭刚觉有什么不对,就被酥香的胡饼糊了一嘴。
……呜,好香!
他什么也忘了,美滋滋地眯起眼睛接受投喂,小口小口地咀嚼,速度却很快,像只啃草啃得心满意足的小兔子。
边啃,边含含混混道:“谢谢。”
“好心人”一顿,蹲下身来。
离得近了,周瑭嗅到了对方身上一股清苦的药香,好像常年服药,苦辣浸入了骨子里。
“这么慌张。”“好心人”嗓音青涩里带着一丝沙哑,“在躲什么?”
“我在躲……”
话说到一半,周瑭终于走完了漫长的反射弧,慢慢抬起头来。
喂他吃饼的小少年大约八九岁的光景,月光下眉目如画,脸颊血色不足般泛着青白。
血迹斑驳的绷带从手指一直缠到手腕,没入袖口。
能出现在弄玉小筑的人,除了周瑭自己以外,就是……
周瑭惊呆了,小嘴圆张,胡饼也忘了吃,颊边还沾着饼渣。
小少年发出了一声轻笑。
“我知道了。”
他微微弯起凤眸。
同样是笑,他的笑却明显与正常人迥异,眼瞳里闪烁着慑人的光。
“你在躲薛二郎那个疯子——躲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