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是站在云端之上的神仙,谁能近得了他的身,又有谁能伤害得了他呢?
可他现在,静静躺在床榻上,隔着层层的帘幔,仍能看见他惨白的唇色。商骜从前只是知道他睫毛很长,却不知长得这般纤细又脆弱,在他脸上落下的阴影如同入秋的蝶翅,单薄得像是一碰就能碎。
商骜停在门前,再无法上前一步。
分明是他……分明是他自己贪婪,想要夺取更多修为,才活该遇见了这样的险境,可为什么要连累他也受伤?
他为什么要救自己……不过是从泥巴地里捡起的一只老鼠,难道真值得他以身犯险吗?
难道天上的神仙都是这样善心,定要以身饲虎地去救赎一只蝼蚁?蝼蚁分明不配,他商骜分明不配……
他的手按在门框上,手臂上不知不觉地洇出了血。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当心。”那人说。“若手臂的伤再撕裂,便是要重新包扎的。”
商骜回过头去,就看见身后那人赫然是刚才出现在他床边的那个年轻人。
他凝了凝眉,凉凉地打量了他一番,并没有回应。
“唐突了小友,还没有自我介绍。”那年轻人笑道。“我叫言济玄,是百草谷谷主的弟子。刚才那位老者,就是我的师尊。”
商骜并不关心他叫什么,只是有些不悦,怕这个冒冒失失的小药童吵到了他师尊。
却听那个叫言济玄的接着说道:“你放心,仙尊的伤并不算严重,只是因为他本就在化形中期,临近突破至末期,所以受伤之后修为波动,隐有要突破之象。我师尊已经替仙尊医治过了,只要我师尊说没事,仙尊定然会安然无恙。”
商骜戒备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听我师尊说,当时仙尊真的是舍命救你。”言济玄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的。”
“舍命?”商骜却根本没注意到他之后的话,只重复道。
言济玄点了点头。
“是呀,你恐怕不知道。”他说。“仙尊在秘境之中,修为被压制到了筑基中期,对抗金丹后期的妖兽,本就是螳臂当车。但仙尊剑法绝世无双,仅凭这样微弱的修为,也能够杀死黑霆蟒的。”
他看着商骜,接着说道。
“可是黑霆蟒却转而去攻击你,仙尊为了救你,倾尽一身真元,用自己的肉身阻挡,这才保你毫发无伤。仙尊也是因此受了内伤,动摇了修为根基。”
商骜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呢……为什么呢……
今日之前,他从不知后悔是什么感觉。无论他多么不择手段,所作所为有多么不堪,也绝不会有分毫的后悔。
可是他现在,却无比后悔自己今日的决定,甚至感觉自己体内此时充盈的真元,有种烫手的感觉。而他面前的言济玄浑然不觉,接着叹道。
“我明白你的。当日,我师尊也是这般救下我的性命,收我入门。你现在定然是愧疚的,但是你要相信,你师尊此举心甘情愿,只是因为他想保护你而已。”他看着商骜,双眼有种纯然的明亮。“我们都是一样的,我理解你。”
商骜的目光迟钝许久,才缓缓落在了言济玄脸上。
他的目光并不友好,在言济玄面上停留片刻,便冷冷地转开了。
“你知道什么。”
他撂下一句话来,大步走开了。
言济玄站在原地,忽然便被这样怼了一句,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
而大步离开的商骜,指甲已经狠狠地嵌进了掌心里。
还说什么他们是一样的……怎么可能一样。
比起他来,自己便是天底下最阴暗,最肮脏的东西。脏污了仙尊的门庭还不算,还要拖他下水,害他的性命。
什么仙人,分明就是个愚蠢的农夫,冰雪天里自以为救了条性命,却不知揣进怀中的,是一只怎么冷血凶恶的毒蛇呢。
商骜浑身的盔甲、还有那尖牙利爪,都是在永夜般的宫廷之中生长出来的。他赖此生存,也引以为豪,要拿这身并不算坚硬的武器,去对抗整个宏大的天地。
但现下,他却是头一次憎恶自己这一身的利刃来。
因为那在森林中、在泥水里摸爬滚打的野兽,被人抱进了怀里。他开始恨自己脏污的毛发弄脏了对方的衣袍,也恨自己的利爪剐伤了对方的皮肤。
拖着一条命艰难求生的人,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为求生而生的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