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摇光转过头去。
接着,便是迎面,他看见了神色阴沉的商骜,远远地赶来。
在他身侧,鬼兵浩浩荡荡,看上去如黑云压城,气势恢宏。
九天山下树木蓊郁,沈摇光此时又在聂晚晴的锢魂符的庇佑下,因此商骜看不见他,也感知不到他的气息。
他脸色难看片刻,沈摇光说:“池鱼对此知之甚少,不过,我也听得了一个大概。”
商骜皱眉沉默着,没有言语。
沈摇光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所以,你既救我,又意图庇护我,为什么不同我直说?”沈摇光说。
商骜听见这话,眉心皱得更深了。
他心里明白,这些内情池鱼那小子绝不知道,能将这些告诉他的一定是池修年。
……多嘴。
即便池修年说过多次,是他救了沈摇光,修真界的人也都这么想,但商骜从没这样认为过。
他早就知道他罪大恶极。
对沈摇光来说,性命、生死,难道真的那么重要么?
重要的是来自最为信任、甚至产生了爱情的人的背叛、欺骗,还有来自对方建立的、他所不知的厉鬼王朝。
商骜从没否认过。他当年一步步从泥潭血水里爬出来,为了活命、为了变强,为了和他怪物一般的身体共存,他瞒着沈摇光做了很多事。
他在沈摇光面前装出一副人畜无害、善良温驯的模样,讨得了他的喜欢,却也知道终有一日,真相大白那天,便是雪山崩塌,露出其中掩埋的肮脏罪孽的那一日。
果然,那天,沈摇光没有原谅他,要与他再不复相见。
商骜知道沈摇光是恨他的,也正因如此,他将沈摇光救下之后,在漫长的九年里,他早就与自己达成了共识。
他尽管恨他。只要他醒来,他便再不做懦弱逃避的人,去承受沈摇光所有的恨和愤怒,献上自己的一切,去试着消弭它们。
他可以废了自己的根骨,从怪物变回最卑微的普通人。也可以颠覆掉鄞都,让沈摇光最痛恨的罪恶从世界上消弭。要是还不够,就让沈摇光杀了他,只要死在他的剑下,对商骜来说,就是一种圆满。
但他醒来时,他不记得了。
这反倒让商骜不知该怎么办了。他迫切地渴望着沈摇光,想要他的爱,即便那些爱是被仇恨裹挟的也好。他也迫切地想要弥补、偿还,但是他想还的那些债,沈摇光却都不记得了。
既不记得爱他,也不记得恨他。
商骜想要重新和他相处,捡起数十年那乖巧温驯的伪装和皮囊,可是,他却又不敢了。
他不敢再在沈摇光面前装乖,来重新让他认识自己、和自己相爱。因为他知道,那是欺骗,他知道沈摇光最讨厌欺骗。
他只敢用最本真的模样面对他,即便真实的他自己,同样是这般面目可憎。
但是这样也好。沈摇光可以讨厌他、畏惧他,但沈摇光至少是安全的。沈摇光也可以对他漠不关心、甚至反感,但至少,他也没有再骗他。
他可以得不到沈摇光,但当年那种欺骗被拆穿的事,他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可现在,池修年又在对沈摇光扯什么前尘往事?
什么救,什么保护,他只是在赎罪。
既是赎他被千夫所指的冤屈,也是赎他被他伤了的心。
商骜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沈摇光出声道:“商骜?”
商骜看向他,将情绪全都一股脑塞回了眼底,即便狼狈地露出了几分,也顾不上了。
“没什么可说的。”他淡淡道。
沈摇光问:“是因为鄞都?”
商骜定定地看向沈摇光。
恍惚之间,他像是回到了九年多前。
那些修真界从没见过的、不人不鬼的怪物,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他身后时,沈摇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
“……鄞都?”沈摇光当时的声音都在打颤。
商骜那时根本说不出半句解释的话,像是跪在刑场上的死囚,静静等待着落下的刀刃。
许久,他看见沈摇光的目光扫过那些丑陋可怖的活尸,最后落在了他的脸上。
“几十年了,商骜。”他看见沈摇光站在那群道貌岸然的道修中,睫毛颤抖,那双剔透的眼睛里,水雾渐生。“竟连我也不知,你竟这般心系故国。”
商骜猛地垂下眼去,不想再和沈摇光四目相对。
他此时的模样竟有些像逃避伤害的鸵鸟,看上去可怜中带着几分笨拙。沈摇光竟没来由地心下一软,接着顿了顿,道:“许是我与当日的我心境不同,也许是我管中窥豹,尚不知修真界而今的情况。”
商骜一动不动。
沈摇光却耐心地接着说道:“但是,我见了卫将军,见了聂姑娘,今日听说你背着我建起鄞都时,竟不觉恼怒,反倒在想,你当日所做的选择,或许也并非是错的。”
商骜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向沈摇光。
“如卫将军,到死之前都忠心耿耿,前些日见我,还怕他面上的伤口吓到我。”沈摇光说。“聂姑娘自不必提。她命苦,人却善良,你能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是她之幸。”
说到这儿,沈摇光笑了笑。
“世人虽总以人的美丑武断地断定善恶,只当鬼是邪恶的东西。但他们既不是为祸人间的厉鬼,也不是丧失心智的恶鬼,他们的存在本不该被剥夺。”
商骜仍旧许久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他。
他从没想过,他手下的厉鬼们也有一日能得到沈摇光的宽宥和包容。
“只是不知,我失去记忆的那些日子,可曾见过他们?”沈摇光问道。
商骜沉默片刻,道:“只见过一次。”
沈摇光笑了。
“是了。”他说。“想必知之未深,因此有些误会。毕竟他们听命与你,善与恶,不过在你一念之间罢了。”
缓缓的,商骜微微亮起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是这样了。
沈摇光曾经唯一见过那些鬼修的一次,便就是他在群鬼簇拥下,双手染血的那一次。鬼修们只是他的刀刃和工具,真正做下恶事的,是手持刀刃的他。
所以,得不到沈摇光宽宥的,从来不是这些狰狞的、丑陋的、见不得光的厉鬼。
而是操纵厉鬼的、阴暗丑陋见不得光的商骜本人。
即便没有鬼修,没有鄞都,即便他仍旧披着善良无害的皮囊……
他也从来都是沈摇光最厌恶的那种人。
——
商骜没再说话。
沈摇光只当他从来都是这样心思深沉、不爱言语的本性,因此也并没有逼迫他。
他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只当是单方面与曾经的商骜做个和解,也算做完了一件他认为要紧的事。
他心下轻松下来,疲惫感便如潮水一般袭来。等商骜回过神时,他已经静静靠在灵鹿的脖颈上,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灵鹿雪白的皮毛如同冰雪织就的锦缎,而他则是冰雪化作的山神。
商骜缓缓站起身,走到沈摇光面前,蹲下身子,静静看了他许久。
这是他终其一生所爱的人。遇见沈摇光之前,他从没有想过,真的会有某一个人,活着的所有意义都只是另外一个人而已。
许久,直到林间吹来了清亮的风,商骜才站起身来,缓缓从灵鹿身上将沈摇光抱起来。
沈摇光仍旧睡得很沉,就像商骜的怀里真有什么让他心安的魔力一般。
灵鹿抖了抖鬃毛,轻巧地纵身跃进了林间。而商骜则抱着沈摇光,稳稳地一步一步朝着山上走去。
脚下的阶梯坚硬而冰冷,一如数十年前,他身负刀伤,衣裳染血,一步一步走在上清宗的玉阶上一样。
他痛极了,也饱尝了刀尖落在身上的绝望,只机械地往上走着,一抬头,便是无数阶梯的尽头,那圣光笼罩的仙门。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短暂的生命中,最后的一条活路。
而现在,他仍旧走在阶梯上,一步一步地,渐渐走近笼罩的夜色中。
与当年不同的是,他如今的怀里,静静沉睡着当年俯视他,向肮脏卑微的他伸出手的神明。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的他,仍旧是肮脏卑微的,也还在狂妄地祈求着,想要神明再一次怜悯他、拯救他。
——
地藏狱附近的密室之中,烛火森森,静静在坚硬厚重的石壁上跳跃着。
言济玄侧目,看了一眼身侧静静肃立的卫横戈。
在他们面前,用符文与神级灵石组成的阵法已经布置好了。在复杂的阵法正中,静静悬浮着那枚普天之下只有一株的六脉仙草,徐徐散发着圣洁的金光。
商骜已经离开多时了。方才有人匆匆来报,说璇玑仙尊从有崖殿消失之后,商骜便匆匆赶去,将他与卫横戈留在了这里。
他知道,这是因为商骜不信任他。
这几日来,他与商骜昼夜不眠,就是在按照古籍上的记录,布置六脉仙草的炼制阵法。这阵法非比寻常,非但所需的符文材料极其苛刻,并且在阵法启动之时,需要炼化之人灌注自己的精血与真气。
这便是将此人的性命都系在了法阵之上,因此,在炼化阵法开启之后,情况何等凶险,是谁都不知道的。
今日,此阵刚刚完成,商骜就被叫走了。为了防止他有任何异动,商骜特意将卫横戈留下来,就是为了看管他。
言济玄倒也理解。
商骜多疑,这是天下修士们的共识。正因如此,他身边常年没有活人,全凭着鬼修们来运作庞大的鄞都。而他言济玄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修士,能够出现在商骜身侧,全然是因为沈摇光。
商骜能够放心让他医治沈摇光,是因为有他亲自在侧监视。但是而今需要商骜亲自将精血与真气投入到阵法之中时,他便对言济玄不再放心了。
言济玄明白,这是因为商骜从来都认为,只要是仍有思想的人,那便是危险的。他并不否认,也很少置喙旁人的观念。但是这一次……
沉思片刻,他开了口。
“卫将军。”他说。“我有一事,思虑良久,还是想同你商量。”
卫横戈侧目看向他,没有言语,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仙草炼化,凶险异常。”他说。“九君不许我在侧,我明白原因,却只怕其中会生出异变。”
“你怕九君有危险?”卫横戈问。
言济玄点了点头。
自然,不是因为他与商骜有多深的情谊,而是他知道,他想做的事情,只有商骜能做。若是商骜出了意外,那么他这么些年替商骜为虎作伥,便全都白费了。
因为害死他师尊的仇人,而今站在修真界的权力顶峰。他便是想见到一面都难,能杀了他的,只有商骜。
卫横戈沉思片刻。
“几率有几成?”他问。
“致死的几率并不存在,毕竟九君修为深厚如海,即便炼制的是洗精伐髓的丹药,也不可能使九君力竭。”他说。“但九君内息的情况,你也是了解的。”
他与卫横戈说得很直白。他也知道,卫横戈魂魄不全,但丢失的却全是人性之中的不稳定因素。他不会生气、也不会发怒,反倒更加冷静,与他讲话也不必有什么弯绕。
卫横戈看了他一眼。
“九君从不许你置喙这个。”他说。
“所以,我才私下告诉卫将军的。”言济玄缓缓出了一口气,道。
卫横戈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共事多年,他对言济玄是放心的。但他从无法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九君,因此从来不提。
“你是有什么办法?”卫横戈问他。
“这么多年来,我便是连九君的经脉都未曾探知过,自然不知该如何疗愈。”言济玄说。
卫横戈皱了皱眉,似是不知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提及此事。
便听言济玄接着道。
“但我想……若到时,九君真的到了失控的时候,还请您想想办法,让九君见一见璇玑仙尊。”
长久的沉默在密室中弥漫开来。
他们都知道对商九君来说,璇玑仙尊是怎样的存在。但是,他们既知道仙尊能给商九君带来多大的能量,同时也明白对商九君来说,仙尊是怎样珍贵的、不可损伤分毫的宝物。
许久,卫横戈缓缓说:“九君下过命令,不许让他有任何能伤到仙尊的可能。”
言济玄看向他:“那九君自己呢?”
二人在昏暗的密室中对视着。墙壁上的火焰无声跳跃,神草的圣光照在他们脸上,圣洁又冰冷。
“九君自己,也是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言济玄说。“他对你下达了什么命令,我也是听见了的。”
卫横戈神色冷凝地垂下眼去。
商骜是说过,他若是有什么意外,便将鄞都的剑交到沈摇光手里。到时候无论他愿不愿意,也要将他的血滴进剑里,从此,便由沈摇光接管鄞都,叫他们以性命相护。
卫横戈也知,即便是为了沈摇光,商骜也不会轻易赴死。但是,他也的确想好了全部的后路,交代好了他的身后之事。
卫横戈许久没有言语。
“我知道,你们护得住璇玑仙尊。但九君死后,还能有谁为他被毁去的修为奔走,又有谁能够接下治好他的重任呢?”
自然没有人,他们只是一群听命行事的鬼罢了。
卫横戈看向言济玄。
“我知你与九君结下血契,行事只能听命于他。但想必你也能感受到,九君和仙尊的性命,从来都是结为一体的。仙尊若出事,九君定然活不了,但若九君有意外,也没人再能护得住仙尊了。”
“……那么,言先生说了那么多,究竟要我做什么呢?”
“只望到时,若到了九君无法独自支撑时,你能同我想想办法,让仙尊知道。”
“仙尊会帮我们吗?”卫横戈不解。
毕竟,他们身边的人不但知道仙尊对九君来说何等重要,却也知道仙尊何等厌恶九君。
听他这么问,言济玄的心中也浮现出了沈摇光当日与他交谈时、提及商骜时的冷淡神色。
那双清冷的眼,干净剔透,静静看向他时,像个目下无尘、谁都不会放进眼里的上界神祇。
言济玄觉得,他也应该是心里没底的。
但是,他却又不由自主地开了口,不知为何,语气中竟有种他自己都理解不了的自信。
“会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