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2 / 2)

他颤抖着,眼眶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红。那双眼睛里的血色重新活了过来,在如墨的漆黑中翻涌。

像是在忍着极其强烈的情绪。悲伤、痛苦亦或是愤怒,沈摇光看不明白。

许久之后,商骜再开口,嗓音已经沙哑得有些吓人。

“以为什么都不记得,便可逃脱干系了么。”他说。

沈摇光心生不解。可不等他问出商骜所说的“干系”究竟为何物,面前的商骜已然转过身去。

冷风骤起,巨大的殿门被人一把拉开后又重重摔上,整个宫殿中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安静。

只剩满殿的烛火,不时发出细微的灯花爆开声。

……就走了?

沈摇光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空荡荡的宫殿。这大殿有纵深十数丈之广,堂皇巍峨,便是铺地的玉砖都是灵气流转的天材地宝。透过紧闭的窗子,隐约可见窗外风雪呼啸,云层翻涌,似是在高不可及的神山之巅。

有恨,却没有立刻杀了他。

许久,沈摇光缓缓靠回了床榻上。

既不杀他,又不明说,只将他废尽修为关押起来。

看来过去的那几十年,自己与这位陌生的徒弟之间,还真有什么难以逾越的深重仇怨。

——

九天山巅的风雪极冷,便是修为高深的修士,也会被冻得遍体生寒,皮肉冷彻,一直凉到了骨血里。

唯有排列站在宫宇之外的士兵,身着早已亡国的大雍特有的重甲,手握刀剑,一动不动地任凭风雪落满他们的身体。

因为他们早死了,如今只是被商骜复活的人形兵器。他们没有五感,更无七情六欲,自不知寒冷是什么样的感觉。

商骜立在有崖殿外,风雪凌厉地落在他面上,很快便将他脸上微不可闻的泪痕冻僵,连带着湿漉漉的眼睛,都冻得生疼。

他而今修为已至化神,本不该怕冷的。引天地之气而成的修为能够淬炼人的经脉骨血,使人坚不可摧,水火不侵。

但他感觉不到风霜雨雪,却能明明白白地看清沈摇光的目光。

他等了九年。

微不足道的短暂光阴,他却是数着分秒熬过来的。他掳来了修真界无数的名医修士,夺来了无数的珍宝灵药,就是为了能让沈摇光再睁开眼,看看他。

但他师尊不记得他了。

分明就在他的面前,近在咫尺,在呼吸,在眨眼,伸手就能碰到。

但他师尊看他的眼神,却像那天他满身泥血,肮脏地跪在上清宗门前,抬起头时看到的一样。

平静,冷淡,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慈悲和宽宥,像是立于遥远的云端,即便商骜想杀尽天下人来垫在脚下,也触碰不到他的一丝衣角。

商骜原本早已做好了准备。

当日他原形败露,师尊逐他出宗门,立誓与他永不相见,他早准备好面对沈摇光充满失望和仇恨的双眼。他承认自己犯错,也愿意承受后果,只要不再将他师尊放回那个欺他害他怨妒他、时刻要取他性命的世界。

但是,沈摇光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就像过去的一切都尚未发生一般。

甚至就这么坦然地问他,两人之间是否有仇怨,是否有误会,他是否做错了事。

陌生,冷淡,礼貌,戒备。那些刻骨的爱与恨,全都随之消失不见了。

只剩商骜还记得。

这让他怎么说得出口呢,又怎么用言语把那些过往和情感,描述给这个什么都不记得了的人呢?

这风雪是有些冷,冻得商骜又开始发抖。

鄞都的宫殿遍布整座九天山脉,商骜所居的有崖殿则在九天山巅的最顶端。

雪下了一整日,覆盖了长长的黑玉蟠龙阶梯,直将整座鄞都深沉的墨色,都覆上了一层粉饰太平的白。

无尽的苍白绵延千里,似乎只剩下了一种颜色。

天地之间,只剩下黑衣黑发的商骜,像是恰被上神遗落下的,唯一未被渡化的苦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