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他看到了那个人。
不染纤尘的洁白玉阶上,一个单薄的少年孤零零地跪在那里,低着头,衣着破旧、形容狼狈,衣衫和脸颊上还染着血渍,与周遭道袍翩翩的仙家弟子们格格不入。
沈摇光停下了脚步。
“这是何人?”他略一打量了一番这个少年,问旁侧的管事弟子道。
为首的那个连忙上前答他:“回璇玑仙尊,此人前来应征,想入宗门。”
修真界修为高深者,通常以“真人”相称,称作仙尊的,而今唯独沈摇光一人。
这诨名倒非他所愿,而是他父亲得道飞升,成了上神之后,世人便当他也半步踏入上界,纷纷以“仙尊”之名称呼他。
沈摇光又听那掌事接着道:“但我上清宗开关收徒的时辰已然过了,此人却迟迟不愿离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一动不动宛如雕像的少年忽然开了口。
“我在开关结束之内完成了试炼。”他气息羸弱,声音闷闷的,语气却坚定得有些倔强。
沈摇光看见,他的衣袖边角磨损得不成模样,但似乎可见是凡间极其贵重的布料。他也看见,那少年露出的手背脖颈处皆是伤痕,背上赫然有一道刀伤,虽不轻,却还没愈合,暗红的血渍弥漫了半边瘦弱的背脊。
周遭,衣袂飘飘的仙门弟子渐次而立,显得他像是跪伏在众神面前、任人践踏的卑微蝼蚁。
沈摇光眉头凝了凝,只一个细微的表情,便已有掌事匆匆上前,小声同他解释。
“仙尊,听闻凡间正改朝换代,他是刚刚被灭了国的雍朝太子,被追杀至此,上来避难的。”那人说着话,看向那少年的眼神已经有些轻蔑了。
“我上清宗有阶前不许见血的规矩,他不过是想借此躲过一劫罢了。方才测过,五灵根而已。”
对修仙之人来说,五灵根和没有灵根的凡人并没什么区别。五灵根是最为驳杂的灵根,这样的人想要修炼,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天资不足,纵是燃尽了心血,也一辈子都难引气入体。
“他说他完成了试炼?”沈摇光却问。
那掌事抬眼便见沈摇光神色冷淡,目光都未奉与他。璇玑仙尊向来是出名的清冷高傲,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声线又淡,神色又冷,让人听不出喜怒。
那掌事立刻便忐忑起来。
面前此人,非但形如山巅雪、云间月,更是上神之子、修真界万年难遇的奇才,即便是方宗主在他面前都礼让三分。他一个寻常弟子,自然不敢在这样的仙人面前放肆。
“回仙尊,是的。”再出声,他的语气已然谨慎了不少,规矩多了。
上清宗招纳弟子的规则沈摇光清楚。上清宗立派于高山之上,自山脚到山门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玉阶。凡想入门的弟子,只要能在时限内登上山门,且身有灵根,便可被收为上清宗弟子。
不过,这样高的山峰,若无半点真气,绝无登上玉阶之顶的可能。便是天资过人者,都十有九成会在半途中力竭而退。
而面前这少年不仅是五灵根,身上还负了不轻的伤,还能登上上清宗的山门。这样的人,沈摇光两百多年来都未曾见过。
“那为何不收他入宗?”沈摇光问。
“这……”
一阵沉默过后,有人勉强说道:“各峰峰主和三位长老都已收徒完毕了,无处收留他……”
沈摇光淡淡看他一眼,便知他们是在找借口,怕惹他发怒,因此受罚。他穿越之前就见多了这样的事,此时也懒得同他们计较。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少年身上。
“既如此,计入我门下吧。”他说。
在场众人顿时满面诧异,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名动修真界的璇玑仙尊,六岁入道,十岁筑基,如今不过二百余岁,已然结成了元婴,仙途比他那位飞升上界的父亲还要顺遂。
但他天性冷淡,不喜吵闹,两百年来都未有一人能有幸入他山门。
如今,竟让这个五灵根的废物占了便宜?
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纷纷落在了地上那个满身血腥的少年身上,皆不知这丧家之犬是走了怎样的运道。
沈摇光却目不斜视,只静静垂下眼。
便如云端闭目而立的神明,恩赐般地睁开双眼,看向了脚下的众生。
“叫什么名字?”他问。
那少年俯下身去,额头在冰冷的阶上重重一磕。
“弟子商骜,拜谢师尊。”他说。
上清宗地势高寒,如今又天色已晚,教他这个没有半点真气的少年浑身染霜。
他抬起头时,青涩俊朗的眉睫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和他面上的尘土与血渍混在一起。
仙门融融的灯下,霜雪晶莹,像是那狼狈染血的眉眼都得了神赐的点化一般。
沈摇光第一次对上了少年霜雪满睫的目光。
那双眼,浓黑如墨,剔透干净,没有半点多余的色彩。
唯独左侧内眼角下,一颗暗红色的小痣,像是溅落在脸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