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百户是最后一个起身走的,樊长玉在营房内没有旁人后,起身对着他郑重一抱拳:“方才多谢郭大人提点。”
郭百户是个直爽性子,也不跟樊长玉绕弯子,直言不讳道:“别一口一个大人的了,听着牙酸,那也算不上提点,你今日就是不跟那群大老粗喝酒,你手底下缺人的时候,他们也是愿意走你的门路的。”
他说着看了樊长玉一眼:“但毕竟都是些军营里的老油条子了,表面上服了你,背地里也可能不服,连酒都不愿跟他们喝一碗,那就是没看得起他们,这就是军营里不成文的规矩。”
樊长玉说:“我记住了。”
又诚恳道:“往后再有不懂的,我可就直接请教郭百户了,郭百户莫要嫌麻烦。”
这已经是不动声色的拉拢了。
郭百户也爽利,说:“现在老子官职还比你大,说话也就不文绉绉地计较那么多了,等你升上去了,只要用得上老子,老子跟着你干,当初是老子看走了眼,以为你也是那类来混军功的,老子打了这么些年的仗,还没在战场上杀得这么痛快过,本以为当个百户这辈子就做到头了,现在老子也想再挣个将军当当!”
等郭百户一走,谢五对樊长玉道:“恭喜队正!”
她现在升上去,手底下也称得上有一批能为自己所用的人了。
樊长玉却是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
谢五只是笑:“队正摸清军营里拉拢人脉的那一套了。”
樊长玉掀开眼皮看向他:“我回营时同你说的那些话不是客气话,你和小七,我都会编作亲兵的。”
说完,不等谢五答话,就吩咐道:“我有些头疼,你先下去吧。”
谢五看了樊长玉一眼,终是退了出去。
樊长玉独自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她隐约已能看见,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是更加复杂的一些东西。
但是为了查清当年的真相,她必须还得往权力的中心靠得更近些。
眼角余光瞥过放在兵器架上的那把陌刀,想起谢五说的那句“侯爷送人的东西,就不会要回去了”,一时间心绪又有些纷杂。
若不是自己当时察觉追了上去,他可能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谢五那就话,是怕她把他送的一切东西,都退回去么?
回来的路上好不容易才压下的涩意,又在心底蔓延。
樊长玉不想任自己再沉浸在那些糟糕的情绪里,头也的确因接受太多爆炸性的信息而隐隐作痛,便打算去床上小憩一会儿。
无意间摸到枕头下的碎银时,想起自己队伍那个出征前就把所有饷钱拿给自己的小卒,她瞬间没了睡意。
先前她醒来时,谢征假扮小五同她说过,队伍里有十三人战死,十七人重伤。
她那会儿就打算去看看自己带的这些人了,只是不巧贺敬元派人来寻她,才因这一连串的事情耽搁了。
樊长玉直接唤来谢五,带着那些百户给她送的糕点补品,去了下边的营房。
小卒们消息不如郭百户他们灵通,但也清楚一旦封赏下来,樊长玉怕是能直接被封将军。
他们也不是不想套近乎,但前两日樊长玉昏睡不醒,今日醒来,又被贺敬元叫走了,好不容易回来,百户们又先去献殷勤了,怎么也还轮不到他们。
因此看到樊长玉过来时,一个个的还很是惊奇,磕磕绊绊唤道:“队……队正。”
这类大军帐里都是通铺,一个军帐能住二十五人,挤是挤了点,但毕竟是打仗,条件好不到哪儿去。
有几张床空了出来,显然就是战死的小卒的。
帐内没有桌子,唯一能放东西的就是军床,樊长玉带去的东西,便被小卒们放到了那空出的军床上。
樊长玉问:“这是谁的床位?”
边上一个挂着胳膊,头顶缠着纱布的小卒瞬间红了眼眶,咧嘴道:“回队正,是葛麻子,我同乡,他……他可能是在战场上被踩烂了,我找了两天都没找到他的尸首。”
说到后面,那小卒用完好的那只胳膊抹了一把眼,嗓音颤得带上了哭腔。
樊长玉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卒答道:“还有他老娘和他妹妹。”
樊长玉说:“等封赏和抚恤金下来了,从我的赏金里分出一份来,一并给他家人送回去。”
她看向帐内其他将士,许诺道:“在座的诸位也一样,将来无论谁死了,他的父母兄姊弟妹,就是我们的父母兄姊弟妹,大伙儿一起养。”
这话让不少小卒都落下泪来,声嘶力竭喝道:“好!”
不知是不是她当日赠的那面护心镜起了作用,当初托她保管饷银的那名小卒当真活着回来了,身上只受了些轻伤。
樊长玉把碎银还给他,说:“你以后也别怕自己双亲没人供养。”
那名小卒接过碎银,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红着眼眶答好,又要把护心镜还给樊长玉。
樊长玉道:“你留着吧,我也用不着的。”
那名小卒又道了谢,在同袍们艳羡的目光里,宝贝似的把那面护心镜收了起来。
有胆子大些的,满怀殷切问:“队正,那您升官后,咱们还能跟着您吗?”
樊长玉道:“自然是跟着我的。”
这一场仗,他们虽是胜了崇州军,但也是险胜。
贺敬元中了冷箭,被崇州反贼谣传他战死,让蓟州军这边乱了军心,可以说是损失惨重。
若不是最后侥幸杀了长信王,反将崇州那边一军,当日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她能趁长信王不备捅长信王一刀,很大程度上也是长信王在发现她是女子后,便起了轻蔑之心,没把她当回事。
当日反贼狼狈退守城内后,这两日便一直紧闭城门不出,据闻城内是长信王的大公子暂为掌权。
贺敬元没趁热打铁下令继续猛攻,一是他的伤势委实不太乐观,二则是蓟州军眼下的情况虽比崇州城内的反贼稍好些,却也没好到哪里去,兵力折损厉害,都需要暂且休养。
这种时候,兵力是不够的,樊长玉就算升上去了,也不会直接另拨一队人马给她,很大情况都是接他们这支军队上边某位将军的差。
有了樊长玉这般肯定的答复,小卒们明显安心多了,似觉着只要是跟着她的,上战场都不是那么可怕的事了
樊长玉心中百味陈杂,她细致地问了自己手底下每一个伤兵的情况,也认真地记住了战死的那每一名将士的名字。
走出营房后,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望着远处的天际,目光愈发坚定了起来。
越是知晓战场的残酷和底层小卒的心酸,她也越不能容忍十七年前的锦州一战是一场阴谋。
承德太子和谢将军的名声,迄今也是在民间备受称赞的。
这一位储君和一位国之栋梁的惨死为人所痛惜,但当年那些枉死在战场上的将士,家中同样也有人在等着他们归去。
真相不该被那些权势里的阴谋诡谲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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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城。
黑云压城,雷雨之势。
冷风卷起城楼上的旌旗,这孤耸的城墙,在滚滚雷云下,愈发显得低矮羸弱起来。
似有细小的雨丝迎面打在脸上,凉意更甚。
副将在城墙垛口处望着下方黑压压一片,威势不逊雷云的燕州谢家军,嗓音都开始打颤:“世……世子,崇州那边传来消息,王爷已去,崇州城只怕不日便可攻破,武安侯这时候集结大军开始攻城,是要拿下康城无疑了……”
“他攻,我们守就是。”
边上的人将这话说得毫无起伏,一截苍白的下颚在冷风细雨里,带着几分寒霜似的冷感。
一时间竟让人听不出他究竟是认命后的无动于衷,还是胸有成竹。
比起上次,随元青似乎又清减了不少,眼下的青黑也更重了些,眼白部分浮着根根血丝。
副将知道暴雨天攻城,攻方不占优势,可对面坐镇的是武安侯,就无论如何都让他定不下这个心来了。
武安侯用兵一向以诡谲出名,从来就没用过兵书上打法,坊间甚至传言,把武安侯打过的那些仗里的战术都扒出来,完全可以另著一部兵书了。
副将小心翼翼从垛口往外看去,却见下方的燕州军压根没带攻城的云梯。
那黑铁一样延展开的军队在城楼弓箭射程之外,以弩兵打头阵,那□□寻常臂力根本拉不动,只能由弩兵躺在地上,以腰腿的力道蹬开,边上的副手在箭槽上放上三支箭,齐射时,如流星骤雨飞向城楼。
城楼垛口处的守军甚至不及反应过来,就被连人带箭地给射了个对穿。
这□□虽比不得床弩威力巨大,可直接射穿城墙,在这个射程里伤人,威力却是远胜普通弓箭。
副将吓得脸都白了,拉着随元青就差在城楼上抱头鼠窜,他慌乱道:“世子,不妙啊!武安侯这是想直接强攻!”
城楼下方,位于弩阵后,骑兵阵前处,停着一辆战车。
公孙鄞效仿前人手持羽扇,一身白袍被战场上的急风吹得两袖鼓起,恍若神人。
他眺望了一眼半边天幕集结起的厚黑雷云,又看一眼边上从人到马,都透着一股冷戾杀意的人,纳闷道:“马上大雨,要攻康城,也不急于这一两日,怎地就非要较这劲儿,此时发兵?”
谢征坐下的大宛乌蹄战马躁动地跺了两下马蹄,谢征单手持戟,掌心缠着一圈细小的纱布,雨丝在黑铁刀刃上擦出一道淡淡的湿痕。
他冷眼望着几十丈开外的康城城楼,肩吞上的睚眦兽头狰狞凶煞,衬得他眉宇间戾色更重:“雷雨降下之前,康城便该攻下了。”
公孙鄞不由又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这厮一向狂佞,只是没想到他能狂佞至此。
回想起他从崇州回来后,看似同从前无二又处处透着反常的举动,他突然皱眉道:“我怎么觉着,你打这场仗像是在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