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看起来五大三粗,脾气极不好的小头目说:“你给老子好好整理这些名册,到了老子手底下的人,甭管是兵卒还是罪人,只要是蛮子来了死在城楼上的,就有资格被记住名字!”
流放的这一路经历过那些疾苦后,李怀安本以为自己心底再也不会有半分触动了,却因为小头目这话,一股涩然和敬意从胸口直蹿到了喉腔。
他对着小头目郑重一揖,垂首时眼眶湿润了,“罪民,定不辱命。”
是愧疚。
卢城一战,李家的计谋,害死了不知多少这样的将军和兵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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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兴二年年初,肃州边城遭遇了一场敌袭,那是李怀安头一回直面蛮人冰冷的刀口和狰狞咆哮的脸孔,当真手脚麻痹发软,整个人直接木在了城楼上,不知逃,也不知提刀,任守城的小头目吼破了喉咙,他们那些流放过去的人也动弹不了分毫。
血跟下雨一样四处迸溅,上一秒还活生生的人,下一秒变成了刀口下一具死尸。
还没完工的城防挡不住蛮贼猛烈的攻势,那炮仗脾气的小头目最后见黄土垒成的边陲小城守不住了,咆哮着让底下兵卒做挡,让其余人带着百姓往后方的肃州城撤。
最后那一场突袭,因肃州援军来得及时,蛮子打下那边陲小城后也没过多停留,搜刮了些钱财粮食后便撤了。
但是那守城的小头目死在了城楼上,当初修城防时对着李怀安挥鞭子的官兵也战死在城门下,还有许许多多,李怀安认得的、不认得的兵卒,他们用性命拖到了肃州援军来。
自流放途中侄儿病死那个夜晚后,李怀安又一次泣不成声。
这次不是为血亲,是为满地忠骨。
他不仅愧疚,他还从未像此刻一般后悔过从前的行径。
无数将士用命才守住的这份安稳,怎可因朝廷内斗便再挑起纷争?
他在这场仗里,被蛮子砍瘸了一条腿,但替一民妇救下了一名婴童。
民妇死在了蛮子刀下,死前只同他说,孩子爹在军中,姓程。
后来援军至,李怀安护着孩子捡回一条命,在军中寻孩子父亲时,才知孩子的父亲也死在了城楼上。
孩子成了个孤儿。
李怀安收养了孩子,替孩子取名程琅。
琅,如玉的美石也。
都说君子如玉,他希望孩子将来能够长成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
北厥异动愈发频繁,这年不仅肃州,锦州、燕州也频频受扰。
入秋时,唐培义挂帅前来镇压愈发猖獗的异族,已封了大将军的樊长玉押送粮草随后而至。
再次听到樊长玉的消息,李怀安竟有种隔世之感了,听闻她和谢征成了亲,李怀安心口微苦之后,便是释然。
这世间,除却武安侯,他的确想不出第二人能配得上她的雄才。
那二人,从出生便被宿命纠葛到了一起,当真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在肃州的边陲小城,替新来的守城小头目整理文书和出谋划策如何修建城防,因为他言之有物,涉猎颇广,尽管还是一罪人身份,那小头目倒也破例提拔他当了个主簿,见他腿脚不好,也不让他再干修城防那些苦力活了。
但李怀安谢恩后,还是每日雷打不动地去城门那边搬递城砖,或是给工匠打下手。
唯有身心具疲,他方心安几分,才觉得自己是在赎罪。
此后经年,他都呆在那边陲小城,送走了一任又一任被调过来的小将,小将们受他辅佐良多,走前都想带他离开这边陲之地,留他当个长久幕僚,但都被李怀安婉拒。
他说,他是个罪人,来这里,就是为了赎罪的。
后来仗打完了,那个独自在西北支撑数年的女将军,打退了北厥无数次进攻,甚至后来北厥人看到她帅旗都不敢再来犯,她也终以军功封侯。
边城不打仗了,城防也修筑完毕,李怀安在自家简陋的农院里办起了私塾,不收束脩,教当地的孩童们读书识字。
那位女侯和她夫侯一起从朝堂急流勇退,回了西北,共同守着大胤这道大关。
肃州和徽州不过数百里之遥,李怀安却再也没见过那二人。
他无颜见故人。
但听说了很多关于那二人的事迹,女侯在永兴六年诞下一对龙凤胎,嫡长女取名谢从韫(yùn),嫡子取名孟行川。
当年冤屈死于锦州一案的两家忠骨血脉,将会永远传下去。
李怀安还听人说,他们收养了很多将士遗孤,知道本家姓氏的,沿用本家姓氏,不知道本家姓氏的,改姓谢、姓樊、姓孟的都有,皆同亲生子女一般教养。
……
十六载风霜雨雪晃眼而过。
李怀安刚到不惑之年,便已重病缠身,两鬓斑白同六旬老者无异。
连日大雪,他入冬后再感风寒,卧床半月也没见好转。
昔年被他收养的孩子,如今已及冠。
程琅打水进来给他擦脸时,他平静又虚弱地吩咐自己的后事:“我去后,不必替我操办丧事,就在后山草草埋了便好。”
程琅眼眶一涩,强装无事道:“先生胡说什么,不过是场风寒,再喝几贴药便好了。”
李怀安不让程琅唤自己义父,他说自己一介罪人,此生还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赎罪的,只让他唤自己先生。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咳咳……”一句话没说完,他便呛咳起来,身形干瘦佝偻,好似寒夜里一盏随时会被冷风吹灭的燃尽之烛。
程琅替他拍背顺气,忍着发红的眼眶道:“今年开春,城里还有不少孩童都想来先生这里开蒙呢,先生身体硬朗着,很快便会好起来的!”
像是害怕李怀安再交代后事,他又道:“今日城主府接待了两位贵客,其中一位虽是女流,刘大人却皆唤她们二人小侯爷,倒也是稀奇,想来应当是徽州谢家的人了。那姑娘听刘大人说了先生您十余载一直在乡邻间免束脩教书的事迹,还说改日想来看看您……”
程琅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在城主府的见闻,李怀安却已什么都听不清了。
被流放到这苦寒之地二十载,他再未见过故人一面,如今时日无多,倒是故人子女来了此地。
他疮痍愧疚之余,忽又有一股怆然涕下之感。
便是在此时,院外传来了敲门声。
“李夫子在家吗?”
程琅放下手中巾帕朝外看了一眼:“我去开门。”
院门打开,是城主府的人和一众少男少女立在外边,为首的那对双生姐弟程琅见过,正是今日在城主府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两位贵客。
两人虽是孪生姐弟,样貌和性情却并不像。
一人绯色骑装,杏眼琼鼻,灿若骄阳,一人玄衣劲装,清隽内敛,少年老成。
程琅虽在城主府做事,却还从未见过这般尊贵的人物,一时间不知如何招呼。
城主府的公子忙道:“程兄你今日早早离去后,两位小侯爷听说先生病重,这才特来看望先生。”
那绯衣少女当即一抱拳:“未曾提前告知,叨扰了。”
程琅连说没有,引着二人进院。
李怀安在屋内已听到外边的声响了,在程琅领着二人进屋时,瞧见那那一身红衣的明艳少女,仍是怔忡良久。
当真和多年前那位女侯,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少女和少年朝着李怀安抱拳:“叨扰老先生了。”
李怀安却只是望着他们笑,笑着笑着,已有些浑浊的眼里,便有了泪光,他说:“李家的罪,我赎不完了……”
少女似乎知晓他是谁,道:“当年之祸,非老先生一己之力铸成,老先生留在此地二十余载,每逢战时便前往城门督战出谋献策,多年来呕心沥血替城内百姓谋求商路,也教无数贫寒学子读书认字,老先生的功绩,消不了李家曾经的过错,却也可以无愧于心了。”
李怀安看向少女身旁站着的玄衣少年。
少年的眉眼也像极了威慑北厥二十余载的那位武侯,他朝着李怀安浅浅一点头。
李怀安好似透过他们瞧见了故人,双目依旧泪涟涟,只是又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解脱的释然。
那天夜里,这位赎罪了半生的老者,嘴角噙着笑离开了人世。
后事依他遗言一切从简,当地百姓知晓他半生的忏悔和愧疚,也未颂其功德,只有受过他教化的那些学子,在他葬身的那片后山,每人种了一株桃树或李树。
次年春,整座山上的桃李花开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