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姝是真心疼这个孩子,将收在自己宫里的各种儿时小玩意全赠给了她。
因为去得勤了,倒也常从太后母子口中听到一些朝堂上的消息。
比如北境的战事并不顺利,平西大将军唐培义一路急行军赶往北境,在初战中因太过疲乏一时不慎受了重伤,幸得樊长玉带着援军及时赶到,如今北境局势才稳定了下来,但抵御外敌的重担也一下子全落到了樊长玉身上。
又比如摄政王手段愈发残酷狠佞,在关于北境的各项军需补给上,文武百官是不敢出半点纰漏,就怕摄政王拿他们开涮。
再比如少师又教了齐煜些什么,想出了什么新国策……
虽只有那个人一星半点的消息,但齐姝心中也莫名宽慰了。
摄政王每隔半旬都会抽空在崇文殿见长宁一次,通常这天俞浅浅都会让身边的嬷嬷送长宁过去的,但这日不巧俞浅浅身边的嬷嬷老毛病犯了,腰疼下不得地。
齐姝近日已同长宁玩得极好,便提出送长宁过去。
不知不觉,这皇城竟已又入冬了。
齐姝在殿外等长宁时,一道冷风刮过,她竟觉着寒意彻骨。
拢了拢手中的黄铜绞丝暖壶,她正打算在附近走走,却见一身白衣的公孙鄞和几名官员从汉白玉石阶下方走来,似要去崇文殿议政。
几人瞧见她,皆是揖手道:“见过大长公主。”
后宫不问前朝之事,齐姝便只颔首回礼。
公孙鄞却站在原地没动,对几名同僚道:“诸位先去偏殿等鄞片刻。”
几名朝臣神色各异,但还是应声先去了偏殿。
齐姝捧着手炉,入冬了明明冷得厉害,她手心却忽地出了一层汗。
公孙鄞看向她的目光极为温和平静,他似乎还在病中,气色并不好,人也清瘦了许多,身上却添了几分沉稳:“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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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缓步走在崇文殿外的小花园里,公孙鄞道:“听闻公主和沈将军好事将近了?”
齐姝捧着暖炉的手一紧,她顿住脚步,美目一片清冷,问:“少师特地唤本宫出来问这个,就为了提前向本宫道声恭喜吗?”
公孙鄞定定看了她几许,那张俊雅温和的面孔上,分明有了难过的情绪,他说:“若是真的,微臣自该向公主道声恭喜的,但微臣还有些话想同公主说。”
他抬脚继续往前,齐姝迟疑片刻后,到底还是迈步跟上了。
今日刮的是西南风,公孙鄞大病未愈,偶尔吸进一口冷风,便止不住地低咳:“百年前,公孙家也曾鼎盛一时,成祖元后,宣帝继后,都是公孙家的姑娘,只是后来到底树大招风,百年前的公孙家,下场比十七年前的戚家还惨些,东宫搜出龙袍,邵阳太子被贬为庶人,公孙家两代皇后自缢于皇宫……公孙家主家一脉,尽数被抄家流放,就连麓原书院‘御书楼’的那块匾,都险些被皇家收回……最后查出来,却只是桩皇子栽赃的冤案。”
公孙鄞说到此处便是苦笑:“天底下哪有这般天衣无缝的栽赃?不过是当年龙椅上那位帝王已容不得公孙家罢了。公孙家的旁支守着麓原书院苟延残喘百年,给族人定下的族规第一条便是‘不得入仕’。”
齐姝怔住。
公孙鄞望着她徐徐道:“当年你来书院的第一天,我便瞧出了你是个姑娘;你在御书楼同我下那局棋时,我才知当初在广陵寺风雨廊亭中的也是你。”
他唇角弯弯,眼中多了几许时过境迁的晦涩:“我心慕那个姑娘,后来才知她是当朝公主。”
多年前她在麓原书院御书楼问出的话,终在今日得到了答案,齐姝却只觉着喉头发哽。
公孙鄞仍旧只是望着她浅笑,只是那笑在稀薄的日光下也多了几许破碎:“我此生不会入仕,又岂敢误她?”
齐姝眼眶已发红,呼吸都隐隐有些发抖,她盯着他:“你如今同本宫说这些,又是何意?”
冷风拂动公孙鄞雪白的衣袍,他站在那里,似一棵苍劲的瘦松:“助九衡扳倒魏严和李家后,我回河间同祖父秉烛彻谈了个日夜,终说动祖父改了族规,允族人入仕。只未免重蹈覆辙,将来陛下羽翼渐丰时,便是我请辞之时。”
“公主回京那年,鄞考了探花郎入宫,见过了公主所住的巍峨宫阙,终不敢妄问公主可否愿同鄞游历山河,隐居一隅。今日,鄞想斗胆问问,他日鄞辞官回乡,公主可愿同鄞做一对闲云野鹤?”
他又笑了笑:“公孙家百年经营,尚有薄资,不会苦了公主,只河间到底比不得京中繁华……”
从前他的笑总是温雅又带着几分狐狸似的算计,这一刻却仿佛只是张易碎的面具,勉强遮着底下支离破碎的情绪。
齐姝冷冷抬眸:“我若说不愿意呢?”
公孙鄞嘴角笑意微僵,最后只拱手艰难道:“是鄞妄言了。”
齐姝没再理他,捧着手炉急步往回走。
公孙鄞立在原地,只觉心口沁凉,掩唇止不住地低咳。
“公孙木头!”
身后有人娇声唤他。
公孙鄞苍白着脸回头,便见齐姝脸上已绷不住笑意,有些娇蛮地道:“本公主要你家藏书楼的万栋藏书做聘礼!”
公孙鄞先是一怔,随即也慢慢笑开,应声说:“好。”
……
见完姐夫的长宁和齐煜一起躲在假山后,瞧见这一幕悄声问齐煜:“公孙叔叔是要娶公主吗?”
齐煜点了点头,小脸微沉,抿着唇角说:“朕将来掌权了也不会动摄政王和公孙先生。”
他不太高兴地道:“无能的皇帝才会猜忌臣子。”
为了方便偷看,长宁是蹲在假山边上的,齐煜站在她身后。
她仰起头问他:“那你将来能不能封我个公主当啊?”
齐煜垂眸看她:“你想当公主?”
长宁满怀期待地点头:“嗯!像姝姑姑一样,可威风啦!驸马得拿出家底做聘礼!”
齐煜皱了皱眉,道:“这天下都是朕的,没谁比朕更有家底,你要不当朕的皇后好了。”
长宁“诶”了一声,睁大了乌黑的圆眼:“那你要拿这皇宫给我当聘礼?”
齐煜说:“是江山。”
长宁不太理解:“江山是什么?”
齐煜道:“从你阿姐打仗的地方,到这皇宫,到更南边的地界,都是朕的,你给朕当皇后,就也是你的了。”
长宁想象了一下那块地得有多大,扳着手指头数了半天,才一脸震惊地道:“隼隼都得飞好几天才能飞到?”
齐煜点头。
长宁最终勉为其难地道:“那好吧,未免你反悔,咱们拉个勾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骗人谁是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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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除夕,长宁是在宫里和俞浅浅母子、赵大娘一起过的,她姐夫将京中一切事物处理妥善后,尽数交与了公孙鄞和一众亲信打理,自己抽出半月空闲,快马加鞭赶赴北境找她阿姐去了。
次年秋,大长公主与少师完婚。
年后,怀化大将军戍边凯旋,年里她抵御北厥大小进攻二十余次,在北境继“谢”字旗后,又树起了一面让北厥人闻之色变的“怀化”帅旗,朝廷因其曾乃清平县人士,封她为清平侯。
同年,年方十二的幼帝亲政,谢征辞去摄政王一衔,携妻清平侯樊长玉一道回北境戍边。
夫妇二人离京的那天,城内百姓一如他们当年大婚时那般,自发出城送行。
少年天子也车辇出城为其送别,这几年里身量已窜高了许多的长宁在马车上朝他挥手。
齐煜上前将太后交与他的送行礼物递到长宁手中时,小拇指轻轻勾了勾她的,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说:“记着我们的约定。”
长宁捧着他递过来的包裹不说话,避开他视线时脸颊慢慢红了。
樊长玉同一样出城来送行的齐姝道完别,驾马回车边,少年帝王才看向她和她身后的冷峻男人,“长玉姑姑和姑丈此去一路顺风。”
樊长玉笑道:“谢陛下吉言。”
谢征也微微点头:“四海已定,寰宇之内,陛下想做什么,便放开手脚去做吧,朝中有公孙、沈慎、贺修筠、陆白等诸多良臣,陛下凡事同他们多商便是,臣与臣妻去替陛下守着北境。”
少年帝王朝着这位把持朝政数载便彻底放权给他的武侯郑重一揖:“姑丈和姑姑的大恩,煜儿铭记在心,煜儿会做个好皇帝,方不负姑丈和公孙先生的教诲。”
谢征没再言语,只拍了拍少年帝王尚还单薄的肩。
大军启程北上,樊长玉驾马同马车并行,看向趴在车窗边已出落得少女模样的胞妹,笑问:“陛下同宁娘说了什么?”
长宁望着长姐眯起一双笑眼:“是秘密。”
樊长玉浅笑,也不再追问,拍马追上驾马走在前边的谢征。
夕阳西下,芳草幽幽,二人并驾而行,遨游在天际的海东青,也多了一只毛色略花的白隼作伴。
樊长玉问身侧的人:“此番回北境先去哪儿?”
“燕州。”
她挑眉:“为何?”
男人轻掣缰绳,箭袖下紧实的小臂肌理微鼓,俊美的面容纵使冷煞,出城这一路也引得道旁行人频频注目。
他只在看向身侧的女子时眼底才见些许柔情:“带你去燕山看日出。”
樊长玉便笑了:“再去徽州猎场打猎?”
谢征浅浅“嗯”了一声。
那是他曾许诺与她的。
斜阳下,二人跑马远离大军一段路后,马背上的女侯拽过身侧夫婿的领口,仰头吻了上去。
鸟鸣啾啾,山野间繁花开遍,正是一年好春景。
永平十六年的那个秋日,他们曾在漫山芦花中走散。
永兴四年春,她们北上同归,从此再未分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