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从未嫌弃她是女儿身……
细细地雨丝越发绵密,沾湿了她的甲衣。
李仙芝飞身上马,穿过雨幕,奔向感业寺。
杨氏和杨兮兮被圈禁在这里之后,她来过数次,每次都是放下东西就走,没和杨氏见面。
这回,是她第一次见杨氏。
母女两个都出奇的平静。
杨氏是出于怨恨,李仙芝则是真平静。
她原本想对杨氏说,你说错了,我阿爷并不嫌弃我,也不是因为我才远赴西北。
她还想说,她要做大事了,做一件让你惊讶、让你骄傲的大事……
可是,看到杨氏那张消瘦麻木的脸,李仙芝最终什么都没说。
没必要了。
这一刻,压在心头二十多年的大石彻底粉碎了,从今往后,她的人生再不会戴着枷锁。
……
李玺也没闲着。
他悄悄地把渭南郡王约到胡旋阁。
渭南郡王刚入口的酒险些喷出来,“你疯了?寿安一介女流,怎可掌管皇城令?更别说继承爵位!”
李玺腆着脸说:“王叔不是宗正寺卿吗,只要你同意了,谁还敢唧唧歪歪?”
“我只是宗正寺卿,不是圣人!”
渭南郡王懊恼地执了执手,“大不敬、大不敬,都是被你这个臭小子气的……我的意思是,就算是圣人,也不能逆了朝纲,违了祖训。”
李玺撇撇嘴,“怎么就逆朝纲、违祖训了?王叔凭良心说,我大姐姐比李家哪个儿郎差?”
“寿安确实不错,但她是女子啊!”
“女子怎么了?皓月联手东突厥谋逆,是谁把突厥兵打得落花流水、流水哗啦啦啦的?”
“别说了,这事跟我说也没用,今日这宴,我是吃不起了……”渭南郡王摆摆手,起身欲走。
李玺一把拉住他,飞快地说:“王叔,秦州那位堂弟是叫小狼牙吧?听说王叔关切得紧,每月都有书信往来。”
渭南郡王眉头一皱,“你小子又要冒什么坏水?我可跟你说,让狼牙回京是圣人亲口允了的,小宝你别想从中作梗!”
李玺嘿嘿一笑,“王叔,你看你都叫我‘小宝’了,小宝能给你添堵吗?来来来,坐下,听小宝好好说道说道。”
渭南郡王拗不过他,将信将疑地坐回去。
李玺清了清嗓子,道:“王叔你看哈,我大姐姐姓李,是我阿爷的孩子,但我大姐夫不是啊,他们别管有没有孩子,都不可能姓李,对吧?”
“这不废话嘛!”渭南郡王没好气道。
李玺并不恼,依旧笑眯眯,“所以,无论我大姐姐将来会不会有亲生骨肉,都要从宗室过继一子,继承王府爵位,对不对?”
渭南郡王哼哼:“你小子少给我下套,我可没说她能承袭王位。”
“比如,我是说比如……王叔你就说,一旦过继,谁希望最大?”
“涉及王爵,自然是先嫡后庶,先长后幼——”渭南郡王猛地顿住,震惊地看向李玺。
李玺眉眼弯弯,弱小可爱又无害。
渭南郡
王毫不留情地剥开他的糖衣壳子,试图挤出里面的芝麻馅。
“你在打小狼牙的主意?小宝,你说实话,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后抑或圣人的意思?”
“暂时是我的意思,若王叔愿意,很快就会变成祖母和父亲的意思。”
李玺笑笑,使出杀手锏,“我听说,王叔当年被戾太子救过一命,你收养那个孩子是为了报恩吧!”
渭南郡王瞳孔一缩,“你如何得知?”
这件事极其隐秘,除了他只有戾太子的两个心腹知道,如今主仆三人早已化为枯骨,谁会查到?
当然是魏少卿啊!
别人听八卦就是痛快痛快耳朵,他家魏少卿偏偏能从极小的八卦中听出关乎朝堂国运的大事。
戾太子极喜围猎,即使春日休猎期也常常跑到猎山,偷猎野物。为此,先帝没少罚他。
那年,渭南郡王还没现在的李玺大,生父久病不愈,他亲上猎山为父祈福,不料竟碰到了猛虎。
若非戾太子相救,他便要葬身虎口了。
戾太子偷猎,不敢让先帝和朝臣知道,便威胁渭南郡王不许说出去。
渭南郡王为人耿直忠义,一诺千金,戾太子不让说,他就真的没说。
有一次戾太子喝醉了酒,嘲笑渭南郡王死心眼,被平康坊的一位歌伎听去。
后来歌伎老了,成了鸨母,闲来无事同不良人吹牛,这才传到了魏禹耳中。
渭南郡王不仅仅是出于好心,而是出于报恩的心思养育那个孩子,势必会有更深的感情、更高的期待。
更何况,他身为宗正寺卿,一定希望皇城令落入真正的嫡系手中。
李玺抛出诱饵,“我可以向王叔保证,只要那孩子品性不差,是个可造之材,皇城令早晚会是他的。”
渭南郡王摇摇头,“福王,你看轻我了。我若有私心,不会等到现在。”
李玺道:“王叔也看轻我了,我若不相信王叔的为人,今日不会将你请来。”
渭南郡王坚持道:“你所提之事非同小可,不是我能做主的,就算能,我也不会做这个主。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这顿饭先攒着,改日我请你。”
这次,李玺没有挽留,直到他拉开房门,才轻飘飘问了一句:“王叔,你忠于职守,是为了圣人一个人,还是整个李家?”
看着门外曲曲折折的游廊,渭南郡王坦诚道:“李家。”
“那我再问,你是为了李家,还是大业?”
“为了李家的大业。”
李玺笑了,“既然为了大业,王叔更在意规矩,还是才能?”
“更在意性别,还是才能?”
“更在意后世的记载、时人的议论,还是皇族的爵位令有才者居之、大业的权柄让真正有能力的人掌握?”
渭南郡王没有答。
他抬起脚,踏上九曲回廊。
弯弯绕绕,仿佛此刻的心绪。
……
李玺站在窗前,抬头望天。
雨停了,碧空如洗。
偶尔掠过一两只凶猛的鹰隼,在无边无际的天幕上就像一粒粒细小的芝麻。
李玺突然明白,魏禹为什么闲来无事喜欢抬头看天了。
天那么高,那么远。
即使雄鹰飞过,也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苍穹之下又有广袤的大地。
这片土地上,不止有长安,不止有大业,不止有他们每日经历的这些小小的得失利弊。
人的力量与天地相比太小了。
那么,为何还要努力生存,与命运、与他人、与这个世界的偏颇和不公一较长短呢?
为了下一刻,不愧疚,不后悔,不抱怨。
为了这一刻,无愧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