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果发出嘶嘶的溶解声,它像是碰了火的薄塑料片,顷刻间皱缩变形。而刀刃上那层美丽的殷红逐渐脱离刀身,顺着漏斗流下,一点点滴入钟成说的小瓶。
那是流动出无数漩涡,令人屏息的黯淡红色。随着最后一点刀身溶尽,它静静地躺在玻璃瓶中,美得像一个梦。
“这可真是……”
钟成枫都情不自禁地多瞧了几眼。
“算了,先分离萃取液。分离完静置几秒,它会飘在血肉上方,分离后再循环利用……嗯?”
那滩红色毫无动静,假装从来没有萃取剂的存在。
钟成说:“……那个萃取剂,是用元物血肉做的。”
“对啊,我不是说过吗?”
“那它可能分离不出来了。”钟成说的口气愈发真诚,“这份血肉,它比较特别。”
特别能吃。
钟成枫:“……”
钟成枫:“……我怎么感觉被你坑了呢?”
钟成说摩挲了会儿那个瓶子——小小的瓶子里,装着殷刃的血肉与誓言,他能感受到其中格外澎湃的力量。
“谢谢你,我不会用它做坏事,我保证。”
“保证有个屁用,我可是警察。”钟成枫失笑,“我就说一句,这件事,我还是会跟孟怀打招呼。”
“当然。”
不过是帮忙处理了一个“带有凶煞之力的诅咒灵器”,哪怕孟怀去跟识安各位确认,想必大家也不会多说什么。
——“恐惧”自身在此,什么灵器不灵器,不重要。
小小的玻璃瓶被放在背包深处,被无数洁白的骨头围住。黑暗中,它仍摇曳着醉人的光。
钟成说坐回了孟怀的小课堂。
要用它做什么,他大概有数了。如今他最为缺乏的不是材料,而是知识。
“元物血肉的引燃办法,如何控制反应速度、扩大术法效果……”钟成说一边笔记,一边轻声呢喃。
笔尖唰唰擦过纸张,除了文字,他还在抽空描绘着什么。
目光掠过,那像是某个物件的设计图纸。
……
黄今看着眼前的设计图,心里一阵打鼓。
他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东西,他甚至已经按照钟成说的要求做得差不离。只是一想到这玩意儿的原料是什么,他的手就忍不住哆嗦。
此时此刻,他正站在钟成说特别构建的秘密地下室。
他的面前,摆着一盏精巧漂亮的提灯。
钟成说那些雪白的骨头,被黄今弄成了看不出原貌的模样,又变成提灯的主体。乍一看,这盏灯造型简朴漂亮,白色的灯罩与灯杆泛着象牙版的色泽。没有人知道,这些干脆利落的设计内部,到底藏了多少密密麻麻的符文。
灯的部分外观涂着令人屏息的红,那红色像是拥有生命,在灯的表面不断流动,泛出奇异的微光。
灯的内部,先是由想象出的玻璃暂且凑数,制成了遮风挡雨的玻璃罩。底部中心嵌着白色骨皿,其中细细密密地封住了剩余的“红色颜料”——那是恶果上提取出的,含有诅咒的殷刃血肉。
术法放大结构,血肉混合面积,凡此种种,钟成说都设计好了。唯有这灯芯,他们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材料。无论多结实的东西,都无法撑得住这盏材料出挑的的提灯。
要是用钟成说的躯体材料当灯芯,那么“灯芯”和“灯油”从骨皿中便彼此排斥,无法发动效果。
黄今愁苦地盯着面前的提灯,两眼发直。他一方面觉得,这玩意儿搞不好能让自己名留青史,另一方面又不太确定,留下的到底会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
“我尽力了,我真的做不出来了。”
黄今瘫在桌子上,一副“你杀了我吧”的表情。
“这都几天了,你干嘛不去找殷刃,人家大天师好歹也是灵器天才,你找他商量又不会死。”
钟成说还在疯狂写写画画:“毕竟是我的骨头,我不想让他不舒服。我至少要取得成功,这样才……”
“我看,你就是不想在他面前显出‘自己不行’。”黄今哼哼,“阎王大人,永远有计划,永远有主意,绝不会遇事无能为力……累不累啊?”
钟成说斜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连续工作的苦楚打败了黄今的恐惧,看钟成说不吱声,黄今来了劲儿:“我说都什么时候了,你去示个弱怎么不行?按照那个孟怀的安排,等其他人训练好了,她可是想试着救人呢。”
“殷刃承诺要帮卢小河,你这会儿努力武装自己,等于在帮助殷刃,他肯定不会觉得你不行。”
钟成说持续思考:“你很懂这些?”
“那当然。”黄今支起眼皮,“我好歹也是在夜行人混过的,这种程度的人性拿捏,我手到擒来。”
“那你为什么不跟丁李子告白?”
“……再见,我去孟姐那边训练。”黄今顾左右而言他。
话刚出口,空间猛然间波动起来。黄今以为钟成说发了怒,三下五除二窜到墙角,矮着身子躲起来。钟成说则皱起眉头,下意识举起手臂,摆出防御的姿势。
“告白?什么告白?”
人未到声先至,殷刃的身形从空间中浮现。
那人仍是一袭红衣,长发披散。不过这回,殷刃的发梢末端轻轻摇摆,他的脸上也少了几分不安,想必几天来有所成就。
黄今解除抱头姿势:“怎么是你?!”
“我在练习在彼岸移动。”殷刃快乐地表示,“戚辛那家伙没骗我,不错。”
事已至此,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戚辛虽然不知道殷刃是个什么东西,这家伙的本性,她多少了解一点。只要有钟成说在身边,殷刃与爱意必定无法合作。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到了这一步,她好像只能凑合着过了。
于是她将元物移动的方法也教给了殷刃——
不要用双腿,要用想象。就像网络两端的人,约定进入同一个网上房间打游戏。要从底层数据挨个找,那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只要找到“共同的想象”,就能找到地方。
正如那个白色房间。
钟成说的话……那人要做什么坏事的时候,准会想象那个地下室。殷刃试着想象了一番,还真给他找到了。几天未见,殷刃恨不得两步飞过去,先给爱人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可惜里面买一送一,多了个黄今。
“哎,特地把黄今弄进来,你在悄悄做东西?”鬼王大人直冲桌子,“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钟成说下意识挡住殷刃的步伐,他看看殷刃,又看看黄今,再次看向殷刃。
终于,他犹豫着移开脚步,耷拉下脑袋:“……我的实验还没成功。”
殷刃少见钟成说露出这副模样,他的注意力立刻从桌上飞走了。作为一只成熟的元物,他慷慨地探出发丝,摩挲钟成说的手背。
“怎么了?”殷刃一边努力示意自己发丝能动,一边关切地询问。
钟成说瞧向那缕头发,眼睛渐渐亮起。
“给我一根你的头发。”他说,“越长越好。”
殷刃:“?”
他做出疑问表情的同时,发丝已经拔下来了。那根头发柔柔顺顺躺在钟成说手心,还带着殷刃的体温。
只见钟成说从自己脑袋上也拔下几根。他拿出来一根洁白的细骨,将殷刃的发丝细细密密地绕上去,期间又绕了几根自己的短发,保证它们混得均匀。
这样一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灯芯”和“灯油”不会发生粗暴的排斥。
看着那截莹润的骨头,殷刃脸上笑容凝固,微微变了颜色。
钟成说浑然不知,他把崭新出路的“指骨发芯”安在了骨皿之上,又将灯原样装好。
“这是什么东西?”
殷刃望向那盏灯,他的喉咙有点发紧。
“那是我留在恶果上的血,和你的……你的……”
曾被自己称赞过的,结实莹润的白骨。
钟成说没有回答。
他漆黑的双眼之中,细密花纹暗暗涌动——“恐惧”的本体运转,正散发出它独有的力量。此时此刻,那力量正追随钟成说的目光,聚集在灯芯之上。
先是很小的红色火花。
灯内的符文顷刻间被激活,通过孟怀理论优化过的清心咒运转不止,将排斥压在极小的范围。很快,火花变成了火光。
红色的,温柔的火焰。它在骨发芯子上轻轻绽开,犹如一个娇嫩的花苞。
顷刻之间,红色的光辉照亮了地下室。如同一场盛大的晚霞,万事万物盖上了一层浅淡的红色。
可弥漫开来的,不止是漂亮的红光。
红光照耀下,黄今缩在原地,他抱紧自己的双臂,牙齿上下打战,头发几乎根根竖起。连殷刃都感受到了那股轻微的战栗——
钟成说站在原地,提着燃烧的提灯,像是提着一轮夕阳。红光映亮了他的黑发,却没能照亮那双漆黑的眼。
他站在那里,露出些许微笑,并散发出不该属于一个人类的,彻头彻尾的寒意。看得出,那股恐惧被人为压制了大部分。可它的威力依旧惊人——如同细针扎入脑髓,哪怕殷刃刚来了次梦境磨炼,都被冷汗浸湿了脊背。
最古老而原始的元物……真正的“恐惧”。
“初代模型,还有许多不足,力量控制还算够用。等黄今离开,我们可以试试大功率运转。”
钟成说满足地宣布,将那提灯提高些许。
这东西的原理其实很简单——
钟成说的本体只在眼球残余。先前,他只能通过近距离注视,稍稍行使本体的权柄。如今,利用顶级元物互斥的力量,他可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扩散自己的能力。
他与生俱来的,以“恐惧”感染万物的能力。
无论是目光还是刀刃,能触及的范围终归有限,换成“光”又如何?
“试验成功。”
钟成说走向殷刃,提灯的火焰轻轻摇晃。
“抱歉,‘恶果’被我用掉了……至于这盏灯,我想叫它‘因果’。”
“殷刃,你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