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背脊阵阵发凉,这才明白为何今日秦璋如此好说话,她望着谢星阑俊朗眉眼,不知怎么,总能想到他被漫天箭雨围攻的场景,心头涌上恐惧,却无论如何道不出拦阻之话,只慌忙问:“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便不怕死吗?”
谢星阑定定望着她,“从前怕,如今更怕,但最怕我心上之人,不知我为何而去。”
秦缨鼻腔一酸,“我知道,旁人尚未想到此战之难,可……”
她语气焦灼起来,“可战场之上生死难料……”
谢星阑温柔笑开,上前半步,一把将她拥入怀里,秦缨满心担忧与不舍,亦收紧双臂环住他腰身,又瓮声问:“这是一场苦战,要何时才能回京?”
谢星阑轻抚着她背脊,一抬头,看到了那两颗合抱的梧桐树。
梧桐枝头已生新绿,离桐花满树只有月余,谢星阑倾身在她额间吻了一下,定声道:“‘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①’,桐花开于清明,凋在盛夏,紫英落尽之前,我定回京见你……”
……
秦缨心底不宁,夜里辗转良久,只浅眠了一个多时辰便起身更衣,天色尚黑着,便已乘着马车近了明德门,还未走到城墙下,见另一辆马车早已沐着春寒等候在此。
秦缨掀开帘络,定睛一看,唤道:“柔嘉——”
竟是陆柔嘉比她先来!
秦缨披着斗篷下马车,陆柔嘉也迎了上来,又问:“是来送谢大人出征?”
秦缨点头,陆柔嘉叹道:“杜子勤也要随军北上。”
杜子勤北上,便是留袁氏与杜子勉为质,秦缨握住陆柔嘉的手,二人相看无言,皆是忧心深重。
如墨的天穹变作一片靛蓝时,一道轻快马蹄声伴着车轮滚动声响了起来,不过片刻,一众人马疾驰而来,当首之人,赫然竟是李敖与李芳蕤!
秦缨眼瞳一震,“芳蕤——”
李芳蕤猛地勒马,亦未想到秦缨与陆柔嘉在此,她一袭银红窄袖宫裙,披绯色兰纹斗篷,似一抹朝霞般明艳热烈。
秦缨惊心问:“你也要去西南?!”
李芳蕤跳下马背,笑道:“我本留了帖子与你们,却没想到你们在此候着,我父亲、兄长皆要西去,我想着,那要与我们起战事之人可是方君然,我自要亲去,将国仇家恨一并报了!缨缨,柔嘉,我母亲在京中虽有外祖母照顾,但还请你们帮忙看顾几分。”
陆柔嘉红着眼眶应好,秦缨亦将她重重一抱,“知你心意已决,那我便祝你旗开得胜,只是战场上危机四伏,切要保重!我们等你回京!”
李芳蕤朗声应是,一回头,又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此时打头几人,乃是裴朔与裴家武卫,在他身后,则是长清侯崔曜与崔慕之的队伍。
见秦缨在此,几人皆是意外,但崔慕之不知想到什么,眸色暗了暗,他催马到秦缨与陆柔嘉跟前,缓缓勒马,目光也复杂起来,“此去无归日,若——”
秦缨忙摇头,“不,满朝文武皆等龙武军捷报!等侯爷与世子得胜归来!”
崔曜展颜,崔慕之晦暗的眼瞳亦是微明,片刻一笑,“好!”
话音刚落,又有马蹄声疾驰而至,秦缨抬眸一看,正见谢星阑风驰电掣而至,在他身后,杜巍与杜子勤父子几人亦紧跟着,秦缨脚步微动,陆柔嘉也迎了上去。
谢星阑老远便看见了秦缨,又见她与崔慕之说话,握缰的指节一紧,马鞭急落,更快地赶了过来,待到了跟前,却又顾不得吃味儿,只余不舍与担心。
当着众人,二人视线交缠,唯那杜子勤脸皮颇厚,一见陆柔嘉便道:“陆姑娘,等我回来,若我手脚俱全,我便拜你为师,跟你学医,你可愿收我?”
陆柔嘉面颊一红,又严肃道:“此言不吉,莫要胡说,此番你与侯爷、与谢大人,定能大胜北狄的——”
杜子勤满意了,得意地瞪了崔慕之一眼。
崔慕之看着这一幕,虽不觉生气,却也怔然片刻,他自以为天之骄子,自以为得天独厚,可到头来,却满心空茫,亦最是眼盲心瞎之人。
“时辰不早,开城门出城吧!”
队伍最前的李敖朝守城军喊了一声,护军得令,立刻打开城门,崔慕之马鞭重重一落,第一个冲出了明德门,其他人带着护卫先后跟上,李芳蕤又一声告辞后,亦翻身上马,纵驰而出,望着她似一朵红缨飘然而去,秦缨本就沉重的心境更窒闷一分。
余下众人都催马朝城门去,唯独谢星阑双腿一夹马腹,朝秦缨而来。
分别在即,秦缨心腔揪紧,面上亦显悲切,谢星阑目泽幽深,越靠越近,眼看着已到了最近之地,便见他一手抚上她脸颊,又骤然倾身——
他的气息倏地靠近,秦缨只觉唇上一热,还未来得及分辨,他已直起身来,声若千钧道:“秦缨,等我得胜回来——”
不等她应声,谢星阑马鞭一扬,两道脆响后,如离弦之箭般出了明德门。
秦缨下意识跟上两步,却只见他背影,没入了将亮未亮的无垠晨曦之中,秦缨抿了抿唇,一股子钻心的离别之苦,如浪潮般将她淹没。
……
大周朝堂虽反应及时,派出各路军将,但尚未入三月,西南便传来了代州城破的消息。
南诏图谋已久,代州更是方君然在大周潜伏之地,还未等李敖赶到镇西军中,南诏便派出三万兵马发动了猛攻,军情送入宫中,朝野俱惊,幸而有裴正清与一众老臣坐镇,李琰应对得当,并未令惶恐蔓延——
三月初,郑氏谋反诸罪由三法司悉数定下,文川公主和朝华郡主被褫夺封号贬为庶民,郑明跃与郑钦被判斩刑,其余罪眷皆充军流放,而太后与郑皇后,亦在三月初二这日,被赐下了白绫一匹,唯独李琨,依旧被关在御惩司之中。
至三月初六,深受活商陆之毒折磨的贞元帝也在掖庭宫苑内咽了气,裴正清与一众老臣商议后,未发国丧,只给李琰备了个颇为简易的登基大典。
三月初九,李琰于勤政殿登基为帝,改年政和,取政通人和之意,遵裴淑妃为皇太后,又派人远上丰州迁回贞元帝李谡之骸骨,打算将其葬入皇陵。
三月初十午后,一道谕旨送来了临川侯府。
来传旨的是四喜,谕旨上赞秦缨慈心向善,聪敏淑仪,加封郡主之衔,又赐宝册珍玩若干,秦缨有些惊讶,万没想到李琰登基后第一道谕旨,竟是赐她荣华。
秦缨与秦璋领了旨意,四喜笑呵呵道:“恭喜侯爷,恭喜郡主,如今边疆战火未歇,一切从简,陛下说,郡主和侯爷也不必专门入宫谢恩,但近日城中不太平,郡主若是有何吏治维安之策,倒可随时入宫面圣,您从前的御前司案使之衔,陛下也给您留着呢。”
秦缨瞳底微亮,只问:“敢问公公,这两日可有军情来?”
四喜笑意一散,忧心道:“前日来的消息,北狄果然兵分三路发动猛攻,那西羌与南诏,亦是有备而来,代州西北的全州,只怕岌岌可危……”
待送走四喜,秦缨面上便难见笑颜,谢星阑离京这大半月来,京城内裴朔与赵望舒带领金吾卫清缴叛众余孽,连带着郑氏旧党也大受打压,李琰虽掌权突然,但裴家根深,又有一众老臣辅佐,如今已算稳住朝野内外,唯独边疆战事,仍是胜败难料。
转眼至三月中,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白日里秦缨入宫面圣,又与淑妃说了一会儿话,如今崔曜与崔慕之统领龙武军,兵分两路驰援西南,德妃与李玥兄妹便还留在宫中禁足,虽还算受着悉心照顾,但这为质之意也是分明。
淑妃携秦缨前去探望,便见月余不到,德妃满面沧桑,再无往日娇柔妩媚之态,那双眼睛黑洞洞的,只在看到一双儿女时才显出几分活气。
李玥与李韵身份被褫夺,如今无人再称殿下与公主,李玥虽有些郁闷,倒也不至致命打击,而相较德妃,他二人已从丧父之痛中缓了过来,尤其李韵没了拘束,再不掩难辩颜色之疾,反倒一日比一日鲜妍活泛。
待回府时,秦缨一进清梧院院门,便见院角桐树已是叶如碧云,花芽初发,想到谢星阑那日所言,秦缨心底惆怅,夜里听着窗外梧桐落雨,点滴至天明。
至四月初,西南终于传回捷报,北府军的猛火筒由肖琦亲送镇西军中,在收复全州之战时,猛火筒出其不意灭敌军近万,迫使南诏兵马弃城而逃,周人大胜。
也是在此时,秦缨收到了谢星阑和李芳蕤的信,李芳蕤直骂南诏人诡诈,又道其兵马不擅城战,不足为患,还道明战场上种种艰险,看得秦缨心惊肉跳,而谢星阑信上百多字,却是一派心平气和、只喜无忧,但越是如此,越是看的秦缨一颗心高悬。
至清明这日,清梧院桐花初绽,紫英如云,清冽芳香萦满小院,却搅得秦缨愁肠难安,因谢星阑的密信虽回了京,可北府军的军情奏折,已半月未见。
京城距离幽州数千里之遥,任是谁也鞭长莫及,秦缨夜里总梦到那箭雨漫天之景,去道观为义川公主与秦珂做法事时,便专为谢星阑求了道平安符,又托给北上运送粮草的将官,但此去迢迢,无人知谢星阑在何处作战,谁也不保证这平安符能否送到他手中。
时节入四月下旬时,北府军才送回了第一封捷报。
清梧院内,白鸳激动地道:“城内都传遍了,说是谢大人潜入北狄营中,将他们其中一部族的小王子俘虏了,这部落首领怒不可遏,却不敢前来报仇,还退了兵!”
秦缨手中拿着邸报,寥寥数言,已被她翻来覆去看了四五遍。
而只凭这冷冰冰的字词,她也能想到其中艰辛,“此前无军情奏报,足见战事胶着,甚至我方兵马多有折损,直至今日来了捷报,却是用的这般不要命的法子才退了北狄兵马,北狄八部,这只是其一,还余下七部,这仗仍不好打……”
待到五月初,春尽夏至,亦值桐花最盛之时,紫英烂漫,似烟似霞,引来杜鹃鸟啼鸣,在声声“布谷布谷”中,京城内又生了件连环杀人新案,秦缨忧思无用,立时帮着京兆府衙寻证探案,至五月下旬,方才将穷凶极恶的凶手捉住。
转眼近六月,清梧院紫桐亭亭,桐叶蓊郁如盖,一场闷热雷雨砸下,只余满地姹紫嫣红,桐花花期已由盛转衰,谢星阑不仅尚未归京,连封信也不见。
秦缨与陆柔嘉都着急起来,但除了等待之外毫无他法。
没两日,南诏与西羌接连战败的消息送入京中,在连收五封捷报后,龙武军与镇西军军将即将班师回朝的仪程定了下来,但反观北府军,军情折子似酷夏甘霖,久盼不至,新帝与一众朝臣再如何牵挂,未得求援之信,也难断是否该令龙武军北上增援。
直至六月下旬,龙武、镇西两军军将们班师回朝的前夜,北府军才终于传来大胜捷报,北狄八部,除了起初退兵的一部,余下七部中,四部全灭,三部求和,而北府军苦战四月,军备已多有不足,谢星阑与杜巍、段宓二人停战奏报。
年前雪灾横行,如今西北尚有饥荒未,新帝与朝臣皆无再战之意,只八百里加急送御令至幽州,命段宓留在幽州善后,余下众人速速回京。
至此,大周全线得胜,举国皆庆。
镇西军与龙武军军将回京之时,京城内外旌旗飘扬,百姓夹道,秦缨与陆柔嘉站在人群之中,不住地搜寻李芳蕤的影子,但眼见李云旗、崔慕之等年轻军将御马而过,也不见李芳蕤何在,二人心生疑虑,只担心李芳蕤是否负了伤不便远行,当夜便至郡王府探问。
见到李敖与李云旗时,柳氏还红着眼,李云旗无奈道:“她未负伤,只是方君然那奸贼从她手中逃了一回,她心有不甘,还留在代州与南诏使臣对峙,南诏如今再度求和,她要等京中御令,届时,亲自将南诏使团押送回来。”
秦缨与陆柔嘉大松一口气,又有些哭笑不得。
李敖父子得胜,政和帝李琰便将镇西军军权交予李敖,他此番统战得力,也得一众部将信服,与此同时,崔曜与崔慕之亦得重赏,龙武军军权仍交予崔曜手中,崔曜又一番陈情,还求得政和帝李琰宽宥,将德妃与李玥兄妹送回了崔氏家庙清修,虽同样受监视,不得踏出庙门一步,可由崔氏自己人照看,自无皇家宗庙之清苦。
自入七月,秦缨每日都与陆柔嘉至明德门外等候,连着等了五日,也未等来归朝之人,夏末初秋时节,清梧院桐花凋败满地,碧叶枝头,只剩稀稀拉拉的几朵银紫蔫花儿,距离谢星阑食言之日,实是越来越近了……
至七月初六午间,秦广忽而快步到了清梧院,“郡主,有消息了!明天!明天谢大人就回来了,还有杜巍父子,也一并归来,折子刚递入宫中!陛下已吩咐裴世子带着禁军在城外亲迎——”
秦缨眼瞳一亮,白鸳在旁喜道:“明日是秋夕节!大人回来的正好,哦不,如今是否该称将军才是?”
称什么都好,最好的是人终于平安归来!
秦缨自得了此消息,虽不急着出城相候,心却也静不下来,四月多的苦思惦念,终于要在明日结束。
怀着此念,秦缨晚间沐浴更衣后,便觉振奋难眠。
如今天气已经转凉,她穿着一袭月白中衣,倚在窗后朝外探看,便见今夜星子满空,弦月映梧桐,难得的静谧光景,凉风穿窗而入,秦缨却盯着梧桐树梢,一朵一朵地数那快要凋零殆尽的桐花朵儿。
白鸳笑着道:“都快四更天了,您早些歇下才好……”
见秦缨秀眸炯炯,白鸳便陪道:“真是不易,转眼都快五个月了,打仗虽然死了许多人,但好歹咱们大周得胜了,谢大人也要回来了,只愿从今往后,再莫要起战事了,这样,谢大人就再也不必离京远征了……”
见秦缨唇角也滑过一丝笑,白鸳又道:“谢大人说桐花谢尽之前回来,这可真是掐着点儿,再晚两日,便要罚他给郡主吹曲子才好了!”
说到吹曲子,秦缨心底一柔,自想起年前那淋着雪也要安抚她的几日,一转眼,案几上的转鹭灯明晃晃地亮着,灯纸上的少年公子,还在追着红衣小姐吹曲儿,秦缨笑了笑,长长地吁出口气,“罢了,歇下,明日好早早出城!”
白鸳欢喜应一声,忙去吹灭各处灯盏,见连转鹭灯也灭了,秦缨合上窗扇,转身往床榻边走去,可刚出两步,她脚下一顿……
院子里疏风朗月,梧桐叶儿飒飒作响,可不知怎么,此时竟还响起一道低沉缠绵的曲音,而这首曲律,竟是如此地熟悉!
秦缨身形一震,连忙转身开窗,窗棂一开,曲音更甚,秦缨呼吸急促起来,抬步便开门跑了出去,屋子里白鸳愣着,此刻也反应过来,连忙提灯追上去。
秦缨脚步如风,一路出了侯府后门,又往西南一转,待到了宅巷巷口,赫然看到一人一马正立于高墙之外,而那煊赫挺拔的身影,不是谢星阑是谁?!
秦缨心跳的快,脚步却慢,似不愿惊动,想好好看看他,但些微的窸窣声响,还是让谢星阑警觉侧眸,见是她的那刻,谢星阑眼瞳一震,立时下马。
他大步流星朝她走来,秦缨鼻腔微酸,心潮难抑,步伐也越来越快,到了跟前,几乎是撞入谢星阑怀中,二人紧紧相拥。
谢星阑呼吸深重,片刻,忍不住在她发顶亲吻一下,“我回来晚了。”
秦缨抬眸看他,见他面庞晒黑了,腰身更为劲瘦,胸膛愈发硬挺,眉眼亦越显坚毅沉稳,他赶了千里之路,通身风尘仆仆,可至少未见明显伤痕。
秦缨放了心,才问:“说的明日归来,怎今晚上就到了?”
见她披着墨发,穿着中衣,谢星阑抚了抚她面颊,道:“杜子勤腿上受了伤,路上走的慢,入了京城地界后,我才快马加鞭赶回,想早日见你。”
秦缨心头一跳,又往他身上看,“那你呢?你可有伤?”
谢星阑双手排开,“我自是无碍——”
秦缨也无法拉开他衣襟验查,只得暂且信了,又细细看他眉眼,看着看着,四月多的担忧又化作酸楚在心底漫开,谢星阑见状,又重重将她揽入怀中。
秦缨又问:“平安符可收到了?”
谢星阑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襟口,薄薄锦衣下,果然有一方平安符形状,这时,谢星阑又郑重道:“这一仗可换大周二十载安宁,以后再不会叫你如此担心了。”
……
翌日清晨,秦缨睁开眼睛时,怔怔地盯了帐顶片刻,一时分不清昨夜到底是梦,还是谢星阑真的回来了,直到她指尖触到唇角,觉出一丝痛,这才万分肯定昨夜的一切都是真实,谢星阑当真从幽州回来了!
秦缨起身更衣,但还未下床,便听“砰”的一声,房门被白鸳撞了开!
白鸳一路跑进内室,见她已醒,激动道:“郡主!谢大人今晨入宫面圣,陛下在朝会上论功行赏,赐大人侯爵之位,封号‘永信’,又赐新的宅邸,令他领龙翊卫指挥使并刑部尚书之差,奴婢给您报喜了!”
秦缨微愣,忽然想到在原文中,谢星阑正是于封侯前夜身死,而这一遭,他御敌有功,实实在在的封侯拜相了……
恍惚片刻,秦缨眼底明彩大盛,“这个封号好,‘永信’二字,是陛下对他信赖有加。”
白鸳笑起来,“侯爷适才也如此说!”
当初谢星阑寻裴正清与李敖时,秦缨还担心即便事成,他做为筹谋者,也必惹猜忌,却不想郑氏倒台后,崔氏有李玥的隐患,段氏又曾忠于姜承安,便要扶植新贵,朝中也无几人可选,而谢星阑此时北上御敌,以忠义血汗立下战功,这才能得政和帝“永信”之封。
秦缨心境大松,忙起身梳妆,两炷香的时辰后,主仆二人往前院去,可还未进院门,秦缨便被院门口的阵势吓了一跳。
只见院门处站着十来个乌衣宫侍,各个托着丰厚赏赐,而院内,正传来谢星阑和秦璋的声音……
秦缨眉头一扬,忙快步进院门,便见前厅内,谢星阑不知说了什么,正对着秦璋作揖,秦璋坐在主位上,笑眯眯地点着头。
门口处,四喜手中举着一份明黄谕旨,见她来了,笑盈盈道:“郡主,这是陛下给您和永信侯赐婚的谕旨,您快来听旨吧,秦侯已经答应了。”
秦缨看看慈眉善目的秦璋,再看看眼中带笑的谢星阑,实未想到自家爹爹答应的如此利落……
政和帝赐婚,婚期定在九月十三,距今两月,倒也不算紧迫,这日傍晚时分,杜巍与杜子勤父子二人带着护卫回了京城,裴朔在城门处迎接,入宫面圣后,定北侯府被褫夺爵位,贬为庶民,只赏赐颇丰,杜子勤此番也立有战功,政和帝本有心赐他金吾卫的一官半职,也好支应杜氏门庭,却没想到他一口婉拒,态度还十分坚决。
如此,倒打消了政和帝对杜氏最后一点儿怀疑。
至九月十五,蓝明棠亲自带着六十四抬聘礼登门下聘,望着大大小小的箱笼,蓝明棠笑着道:“自从回京,就整日去各处搜罗宝贝,连他生父、养父的好东西都搜过来了,唯怕慢待郡主,侯爷若是有何要求,只管提便是。”
秦璋看着聘礼单子,也看出谢星阑一番心意,自不会为难蓝明棠,前院两位长辈说着话,聘礼单子也送入了清梧院中。
白鸳惊叹道:“那些珍宝便不说了,还有好多稀奇难寻之物,这个游仙枕,奴婢听闻,枕着此物,十洲三岛、四海五湖,尽入梦中,还有这夜明珠,传闻是东海鲛人所泣,这耀光绫做的衣裳可在夜里散发光华,还有转心瓶,金缕衣……”
秦缨也看得惊心,这时白鸳道:“夫人还未走,侯爷要留她用膳,说谢侯这几日出入刑部,正与那位老尚书交接差事……”
秦缨边看边道:“他送我这样多好物,那我可要回赠什么?”
白鸳笑,“侯爷会为您准备嫁妆的。”
秦缨摇头道:“嫁妆是父亲备得,他这般尽心,我也得自己准备些什么才是。”
说至此,秦缨倏地一愣,又骤然振奋道:“我知道了,他如今入刑部掌事,我正有礼物送他,去拿纸笔来……”
二人既得赐婚,便不能似往日那般同进同出,所幸近日城中安然,秦缨便若闭关一般,数日都未出侯府,谢星阑初入刑部,还要与裴正清主持三国求和事宜,亦是忙碌,到了八月初,陆柔嘉欲趁着盛夏离京采药,秦缨才离府送她。
送人这日,谢星阑也一同跟来,陆柔嘉南下月余,会在他们婚典前赶回,因此这离别也不显悲切,将她送走后,谢星阑便对秦缨交代,“近日侯府翻新,你是喜欢主院与书房连在一起?还是喜欢单独成院?”
秦缨听得失笑,兀自上马车去,“你自己做主便是,哪有如今便来问我的?”
马车辚辚而动,这时,谢坚催马上前来,低声道:“公子,适才小人与白鸳说话,白鸳说,这几日郡主不知在写什么,但是给您的回礼。”
谢星阑听得呼吸一轻,望着秦缨的马车,心腔砰动无序,面上却只一本正经问:“哦?是何礼物要写数日?”
谢坚摇头,“郡主说不能给白鸳看,小人想着,白鸳都不能给看,您又才与郡主分别四月有余,那时郡主还不好给您送信,莫不是什么表相思的甜言蜜语?”
谢星阑理智上只觉秦缨不是这般性子,可谢坚既有如此一言,他心底顿时难抑地冒出些许期待来,恨不能明日便是送嫁之日才好。
至八月中,西羌求和使臣入京,两方朝臣分辩数日,终定割地献宝之策,西羌使臣们刚走,北狄部族来使又到了京城,北狄悍勇粗蛮,大周不求北狄守约顺服,只讨要汗血宝马与铁器万千,令其二十年内再无应战之力。
与北狄议和完已是九月初,眼看着秦缨与谢星阑婚典将近,南诏来大周的使臣队伍却还未定好,一时又传来南诏国中内乱,无暇与大周议和的消息,令周人看足笑话,郡王府去信代州催了又催,终于在九月十一将李芳蕤等了回来。
九月十二是添妆日,亦是送嫁妆之时,白日秦缨只请了陆柔嘉与李芳蕤二人设宴,傍晚时分,秦广带着侯府下人,将大大小小的嫁妆箱笼送往如今的永信侯府。
到了府中,便见连绵屋舍装点一新,下人们亦一脸的喜气洋洋,待见到谢星阑,秦广递上嫁妆单子之后,又将一只锦盒交给他,道:“这是郡主自己为您准备的,白鸳说,这两月郡主为此物费尽了心思,望您喜欢。”
谢星阑惦记了月余,怎会不喜,秦广刚走,他便带着锦盒进了书房,锦盒一开,便见里头躺着一本自己装好的书册,第一页上无字无印,彰显着书中所写,必定非同寻常,难道说……
看了看书页厚度,他禁不住想,若真是相思情话,那秦缨该有多少讲不出口之言?
谢星阑心跳的快起来,眼底甚至滑过两分近乡情怯之色,指腹在首页摩挲两下,才屏着呼吸去翻书页,翻开的刹那,谢星阑愕然一愣。
怔愣片刻,谢星阑无奈地笑起来,却又带着好奇,继续往下翻看,看着看着,他缓缓坐直身形,面色亦前所未有严肃起来。
政和元年九月十三,宜婚嫁。
天色还未大亮,永信侯府接亲的队伍便已浩浩荡荡地到了临川侯府外。
清梧院里,陆柔嘉与李芳蕤正给秦缨戴步摇,秦缨火红嫁衣加身,已妆扮完毕,珠钗乃是最后一步,喜娘笑着让她二人来沾沾喜气。
铜镜中的秦缨今日盛妆,乌眸生辉,琼姿玉貌,簪好步摇,秦缨颤巍巍起身,满绣的嫁衣流光溢彩,衬得她明媚夺目,瑰丽无双。
迎亲的鼓乐作响,眼见天色大亮,吉时已到,李芳蕤与陆柔嘉为她盖上盖头,将她送至门口,门外等着秦璋,他要亲自将女儿交到谢星阑手上。
大红的盖头掩着秦缨面容,听闻接亲的吵闹声越来越近,秦缨眼眶微润,悄悄道:“爹爹,明日一早,女儿便回来陪您用早膳……”
秦璋哑声道:“哪有这样的规矩?”
秦缨不再多言,没一会儿,便觉另一只手牵住了她,她缓步出府门,上得喜轿,在震耳欲聋的喜乐炮竹声中,一路颠簸着往永信侯府去。
新赐的永信侯府也在安政坊中,从前是亲王府邸,如今布置一新,只等女主人同住,谢星阑生父母早逝,今日婚典,便请来蓝明棠与程砚秋一同受礼,又削减一切繁复仪程,好让秦缨少些煎熬,前后一炷香的时辰不到,她便被送入了洞房。
挑盖头时谢星阑看直了眼,想多留一会儿,奈何今日宾客盈门,他也不愿旁人看见夫人的花容月貌,忙不迭推着哄闹的众人出了卧房。
谢星阑初初封侯,正是炙手可热时,今日不仅有宫中内侍代表皇帝前来祝贺,京中世家更是无一不至,裴正清与李敖早间拖家带口去了临川侯府,午后又来了永信侯府,再加上裴朔、裴熙与金吾卫一众校尉帮着接亲,喜宴热闹纷呈。
这日同来的,还有崔曜与崔慕之,杜氏因碍着谋害谢氏之罪,今日只来了个杜子勤。
北上作战四月,谢星阑以御敌为重,未在战事上与杜巍生嫌隙,但灭门之仇,纵然杜巍只是听令而行,他也无法轻易释怀,杜氏如今被褫夺爵位,杜巍与杜子勉心中有数,不往新晋永信侯跟前凑,唯独杜子勤脸厚心大,这日备了重礼相贺。
观礼之时,杜子勤站在崔慕之身边,一边看着谢星阑与秦缨拜堂,一边阴阳怪气地问崔慕之,“听说你要去幽州驻防了?哪日走来着?”
龙武军的军权仍在崔曜手上,但有此前镇西军谋反的教训,让政和帝颇不放心,于是想出了分制兵权之策,父与子不可同掌一军,本以为此策要让崔氏不满,却不想崔慕之第一个选择北上幽州驻防,这一去便至少三年。
崔慕之目光脉脉落在喜堂上,瞳底晦暗,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杜子勤笑呵呵叹气:“那看来你是参加不了我和柔儿的婚礼了,可惜可惜啊,月前陪她去了一趟南明山采药,风霜酷暑都遇遍,大夫要悬壶济世,可真是不易。”
崔慕之唇角微抿,见喜堂上已是礼成,也未搭理杜子勤,自顾自转身从人潮中挤了出去,一片欢呼喝彩声中,他与满堂热闹渐行渐远,直至离开永信侯府,又翻身上马,与候在外的随从一起,直奔明德门而去……
婚房内,秦缨见时辰尚早,便先自己用膳,吃饱喝足后,又里里外外打量这两进的寝房,眼见天色昏黑下来,才得下人来报,谢星阑回来了。
白鸳忙退下,不多时,谢星阑大步流星而入。
他今日着一袭大红喜袍,丰神俊朗,英武慑人,午间人多,秦缨不好细看,此时忙不迭走近上下打量,全无新嫁娘之娇羞。
谢星阑见她钗环未除,目光亦痴怔起来,便拉着她至妆台前落座,亲自为她拆去步摇环佩,等满头乌发垂散下来,谢星阑已是神魂半失。
他缓缓倾身揽住她,看着镜中新人,再看了一眼这满室锦绣喜烛,语气深重道:“缨缨,我只怕自己是在做梦……”
秦缨眨了眨眼,转过身来,抬手便在他掌心拧了一把。
见他皱眉,秦缨笑道:“这可是梦?”
谢星阑自不觉痛,不仅不觉痛,被她拧过的地方,还燎起一片火,他目光幽沉,直看得秦缨心底有些发毛,她身子后仰,正要退开,他却一倾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秦缨眼瞳一睁,再难镇定,“哎,等等,时辰尚早……”
谢星阑大步走向喜床,“戌时了。”
秦缨眨眨眼睛,“我饿了……”
谢星阑蓦然停下脚步,眉头蹙起,又转身看向门口,似真要叫人,秦缨看得有些好笑,这样聪明的人,也会被她轻易糊弄到。
她干脆环住他脖颈,“骗你的。”
谢星阑扫了一眼她攀上来的雪白小臂,不甚确信地看她,见她眉眼间多有笑意,面颊也暗暗生了一层薄红,便又往喜床走去。
片刻后,秦缨骤然惊叫了一声,“这是什么?”
红彤彤的喜帐里,谢星阑衣衫半褪,左侧胸口处酒盏大的疤痕坦露了出来,秦缨本面红气喘,此刻却立时爬起,小心翼翼地看那处伤疤。
很快,她肃然道:“这是愈合不久的新伤,你在幽州受了伤?”
谢星阑欲言又止,而秦缨此时方才想起,杜子勤伤了腿,难以疾行,可他却好好的,按他的性子,若真是一心求快,早就星夜兼程回来见她。
可最终,他只比杜子勤快了一日。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也重伤难行。
秦缨呼吸一重,“是、是箭伤?”
她一眼看出,谢星阑却不觉意外,只拉起衣襟想将丑陋的伤疤挡住,却不想还未拉起,又被秦缨一把扯开,她凑近细看,谢星阑只好道:“北狄人突放冷箭,伤得不算重,许是命中该有此劫,大难不死,这一劫便算过了。”
秦缨惯会查验伤口,自然知道这并非轻伤,她眼瞳颤了颤,实未想到,她最担心的事早就发生,只是谢星阑瞒而未告……
见她满眼心疼,谢星阑捉住她的手,重重按在伤疤处,“你看,已是痊愈,怕你担忧,才未告诉你,却不想……”
秦缨又心疼又好笑,二人既将成婚,难道还能瞒她多久?但她亦明白,若让她看到尚在淌血的伤口,那她定要比如今心疼百倍。
谢星阑松开她,但她的指尖却留还在疤痕上描摹,谢星阑眉峰几动,刚沉下去的欲念又翻涌起来,忍了又忍,终是将她重新捞入怀中。
他平日冷静惯了,此刻却难抑焦躁与渴求,秦缨触着那道伤疤,心绪纷杂,亦不羞不怯地回应,这回应令谢星阑心腔紧跳,某一刻,臂弯微松,似水温柔起来,他不疾不徐,片刻的湿腻濡热令秦缨弓起腰身,听她难耐,谢星阑渐渐往下滑去……
秦缨疲累的再无半点力气之时,谢星阑为她清理一番,又将她抱在怀里。
红帐严合,万千缱绻情愫拢于一方天地,谢星阑望着怀里薄红满面之人,又生如梦似幻之感,秦缨意识渐渐昏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说至最后,已是声若蚊蝇。
她呼吸绵长起来,便不知谢星阑满目柔情,又看她许久才合眼。
翌日一早秦缨便起了身,这府里下人不多,又无长辈,她与谢星阑梳洗更衣后,也不理那三日才回门的规矩,吩咐谢坚备好马车,直奔临川侯府而去。
待回了侯府,看着满府上下的红灯笼,秦缨并无嫁人离府之感,只是用早膳时,秦璋一边说她不知规矩,一边微微红了眼眶……
用完早膳,秦缨与谢星阑二人带上祭品,先往萧氏陵园祭拜义川公主,拜完了母亲,二人出了陵园转道,又直奔相国寺而去。
谢星阑在相国寺为谢正瑜夫妻设了长生牌位,二人新婚,自也要来祭告。
相国寺数百年古刹,又为大周国寺,刚入山门,便觉宝相庄严,禅意清幽,今日的知客僧师父法号慧能,一见谢星阑与秦缨,便和善地迎了上来。
“施主,您与夫人来了——”
秦缨眼生狐疑,待入寺门,低声问:“你怎么与师父很是熟稔?”
谢星阑揽着她牵唇,身后谢坚上来轻声解答,“公子月前刚给寺中捐了一座菩萨金身,还与寺中主持谈经呢……”
说着,他又瞟谢星阑一眼,告状似的道:“不过呀,主持说公子佛性不够。”
谢星阑不以为忤,秦缨则轻声问:“不是不信神佛吗?”
佛门重地,秦缨此言说的有些心虚,谢星阑想了想,诚恳道:“此番御敌,多造杀业,便来添些功德消除业障,再者,我也非无所求之人。”
秦缨了然,待到了长生牌位前,与谢星阑一同跪拜。
如今姜承安身死,杜氏也得惩治,除了祭告二人新婚,自也要陈冤诉请,好半晌,二人才拜完牌位,秦缨站起身来,可身边谢星阑仍在祷告什么,他双手合十,闭着眼眸,唇角微动,轻喃法偈,虔诚的模样叫秦缨有些动容。
被他感染,秦缨也再跪了下来,她不会经文法诀,只闭眸祈愿。
听到动静,谢星阑睁眼看她,初秋的天光笼罩在秦缨身上,清透和软,如似幻象,谢星阑呼吸一轻,一瞬间,只怕这是一场幽梦泡影。
他又诚心祈告起来,若此情此景真做一枕黄粱,那不信神佛之人,也只能潜心皈依,以千经万颂,换与她白首一梦。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