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远方闪烁的灯红酒绿霓虹灯带映亮了屋内二人的面容。
一室寂静,没有人说话。沉寂的气氛昏沉凝滞,仿佛有一场沉重的风暴正在无声中酝酿,在爆发时将一切撕裂的支离破碎。
“跟我回去,那位先生那里我会为你解释。”
琴酒冷冷沉沉的嗓音如同在屋内缓缓流淌的寒泉。
他不苟言笑的脸上秉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仿佛一具摒弃了所有感情只会实行机械运算的精密机器人。
可如果真的是智能AI,这时候才最明白应该实行有效率的最优解做法,不是吗?
姬野凌立在原地的身姿笔挺,纹丝不动,半张脸没在阴影中晦暗不明。无动于衷的眼底倒映着高架桥上车灯形成的金黄长河。
琴酒抬手压了一下帽檐,压沉语调,勉力耐下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他一辈子为数不多的耐心都用在了面前这一个人身上。
但清瘦的背影如同长在原地生根发芽了一般,只有凸起的瘦削肩头偶尔抽动两下,显示着他不甚平静的内心。
似乎知道他尚且还在顾忌什么。琴酒放柔了语调。
“……相信我,只要我还在,你就能回得去。”
他知道姬野凌是个骨子里很倔强又固执的人。这种“倔“表现在大大小小方方面面上。
比如,认准人就赶也赶不走。分别多年彼此杳无音讯,再问他要不要跟自己走,也会立刻摇着尾巴跟上来,完全不需要犹豫。
再比如,一根筋的不会变通,朗姆想要他效力的时候,就不会先假意投靠,谋取信任,再往自己这里传情报,来个里应外合,反正琴酒对此毫不介意。
有时候开玩笑一般试探他的意见,他就睁着一双无辜的下垂狗狗眼望过来,抿着唇沉默摇摇头。
不愿意就不愿意,琴酒也没有勉强过。
这种近乎偏执一般的固执与倔强是他一手造成的。所以他合该自己受着。
琴酒不用问也知道这次是朗姆出了重大纰漏,拿玫瑰开刀顶罪。
所以他回到东京,第一件事就是亲自来领他的人回去洗刷冤枉。毕竟琴酒了解姬野凌骨子里的那股疯与偏执,除了自己谁来也不好使。
“哗——咔”
枪栓抖动拉开的声音像是虚空中无形鞭子抽裂空气的爆响。
这是琴酒的最后一次无声警告。
也意味着,刚才他指向姬野凌后脑的伯莱塔根本没有拉开保险。只是习惯性动作,虚晃一枪。
如果是往常的姬野凌,一定懂得他无言的含义。
这一次………也不例外。
姬野凌像是被说服了。松了那股劲,笔挺的脊背松懈下来。他眨了下眼,脸上划过一抹无奈的苦笑。
“朗姆那边怎么办,他不可能让我活下来的……”
琴酒心中松了口气,还肯回去就好。出口的话语却仍是冷冰冰硬邦邦的。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可这句话却一下子触动了压抑克制的开关。
“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你还没厌倦吗。”
他摇了摇头,轻笑道。
“你还打算这样子下去多久!你到底明不明白!”
姬野凌终于舍得转过了身,眼眶泛着一抹红,他伸手指着自己低吼,嘶哑的声音一片破碎。
“看清楚!只要我还活着,只要你还不肯放弃我,你就会一直输下去!”
他非常清楚,自己就是琴酒唯一暴露在外的“弱点”。
只要抓准了自己,朗姆就可以一次又一次轻而易举的击溃他们的所有成果,让他们功亏一篑。
所以——
该放手了。很早就应该了。姬野凌希望琴酒能懂他的意思。
这还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向琴酒毫不克制的展现自己的直白不加掩饰的真实负面情绪。他对他,一直都是恭谨而又足够隐忍克制的。
所以就连琴酒都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一时之间感到有点新鲜。
这小崽子一直在自己身边像只小狗一样啪嗒啪嗒摇尾巴晃悠,于是都快忘了,他也是有獠牙的,并且脾气还不小。
——只是对特定的人脾气好罢了。
琴酒看着肩头剧烈起伏,深深呼吸的姬野凌,反而笑了起来。眼尾眉梢浮起一抹稍纵即逝的淡淡笑意,冷峻面容柔和下来,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消融。
“输又怎么样?”
他平静的反问回去,冷沉深邃,波澜不惊。
姬野凌微微瞪大了眼,讶异的抬头看去。
“钱,权,名誉,地位?你觉得我在渴求它们?”
琴酒讽刺的低笑一声。阴鸷凉薄的眸子里闪过不屑一顾的桀骜。狼一般的孤傲。
高高在上的地位,吃穿不愁的金钱……
只有没有得到过的人才会永不知足的渴求。
“我看不明白的是你,你脑子从小就笨的可以。”
他冷冷的看着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的姬野凌。
“听好,有些话我只说一次,因为你太笨了。”
琴酒向前迈出一步,拉近彼此的距离,右手虚扣在姬野凌脖颈动脉上一下又一下反复摩挲。
雪松木的暗香裹挟着烟草的辛辣扑面而来,像是静静落在心间的一场雪。二人的呼吸迷离的交错。毫无暖意的白暂皮肤之下,是汩汩流动的温热血液。距离近的能听见一次次心脏跳动的声音。
琴酒刀锋般锐利的眉毛挑起,轻轻侧头,冰凉薄唇贴着他的耳垂擦过,姬野凌被冷的打了个细微的战栗,低沉醇厚的气音贴着耳侧轻轻钻入。
“只有我在组织里的地位越高,你的真实身份才能藏的越好。”
“懂了吗,笨蛋。”
最后一句明明是责骂,却不严厉,透着股亲近之人才会有的宠溺。
清清冷冷月光落在二人倒映在窗框上的交织身影,将它们拉长重叠。看着难以置信的姬野凌,琴酒勾唇笑了笑,温热掌心隔着冰冷黑色皮革手套轻拍了两下他的侧脸,松开了手。
姬野凌一直都不明白。
琴酒,GIN,黑泽阵。
什么代号都无所谓。他的本名早就连同他的真实身份一起,湮没在了滔滔而过的历史长河中,被时间的车轮无情碾压,不会再被任何人提起。
他是组织的杀手。那位先生把他招揽进组织的目的就是为此。
他可以毫无感情的杀死什么人,或者被什么人所杀。
琴酒对此毫不介意。他是为了杀戮而被培育长大的。只有通过这种残忍而暴力的方式,他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与存在的意义。
他的未来不确定而又毫无计划。他的生命肮脏不堪而又前路无光。
之所以没有背叛组织也不过是从小所接受的,刻在记忆中的教条从来就没有“背叛”这个概念。
他就是会一条路走到底,死也不回头的人。某种程度上,琴酒和姬野凌一样固执。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无动于衷的为组织解决敌对目标,渐渐名头越来越响,理所当然的也被一些组织里的老人视为威胁他们地位的眼中钉。
琴酒毫不在意权利争斗,他只需要做好自己唯一会干并且擅长的事就行了。
直到在某一天的某一刻,心念一动,带走了姬野凌。他接受了这份来自命运馈赠的宿命感极强的礼物。
他在这个世界上无所留恋。但是还有一个人需要他。
所以只有姬野凌是唯一属于琴酒的,连接这个世界的绳索。
为此,他一脚踏入组织深处的权利漩涡,渐渐学会和一群老家伙们心机算尽,尔虞我诈。
偶尔,他不忙的时候,看一眼对岸那个回不去的世界里,姬野凌的人生过的平凡而灿灿。会心一笑,又不停歇的参与进下一轮争斗里。
琴酒自始至终清醒的知道自己正在走的不是一条正确的路,短到一眼就能望到头。
他曾行过正确的路,光明璀璨,繁花盛开。那才是姬野凌应该经历的人生。
为此必须要做的第一步是必须远离自己,远离危险的根源。
排列在邮箱里的一封封短信从未被人打开阅读过,黑色保时捷在校园门口停泊一瞬又发动离开。
不要踏入这个世界,不要与深渊产生联系。因为亲身经历过,所以才更深切的知道,“过去”是可以被斩断的。
姬野凌没有能力没有关系,他会帮他。
琴酒以为他们之间至多就这样了。直到多年以后,姬野凌那股得不到回应的执念随着时间流逝而放下。
然后某一天,他们在人潮碌碌的街头擦肩而过,再也认不出彼此。
直到七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一切都好像命运的阴差阳错。兜兜转转姬野凌又回到了琴酒最不希望他回来的地方。
那像是来自命运的一记耳光,重重抽在他的脸上,告诉他。
——知道了吗?因为你手中握有的权力还不够。
从那以后琴酒的目标只有那个一人之下的位置。
———而那个位置上只能站着唯一的一个人。
上帝抽取了亚当最贴近心脏的第三根肋骨,创造出了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夏娃。
而琴酒亲手锻造了属于他自己的软肋。
这是他给自己创造出来的弱点。在他带走他的那一刻的时候就思考过的结果。
所以从那以后,无论是痛苦或是欢愉。
他都自尝苦果,愿赌服输。
刚才的这句话,直至今天以前,他从没有跟姬野凌讲过。
没必要,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性格。
同样的,姬野凌也从未诉说过浑身疤痕的来历。他不说,琴酒就装着不知道。最多也只会在小孩睡不安稳的时候,留下沾有自己气息的黑大衣。
过于遥远的过往,彼此都不会讲。漫漫长夜里,他们互相枕着道道旧伤入睡。
“那时说你需要一把很好用的刀,或者狗……”
十几年前的对话一字一句清晰的依稀如昨日。
“………是为了赋予我活下去的意义和价值。”
霓虹闪烁,树影婆娑,姬野凌死死盯着月色下那双冷绿色眸子。
没有回答,沉默就是此刻最好的答案。
姬野凌舌头顶了一下腮,借此控制自己不露出快要哭了的表情。
一种荒谬的好笑从胸口升起,像有一把尖刃插入心脏缓缓搅动。
真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