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四周,白瓷墙壁被成吨鲜血浸染,粘腻液体顺着墙壁慢慢滑落,滴答滴答汇聚到地面上,流成蜿蜒的河。倒地的残破尸骸被蹿起的火苗舔抵吞噬。
明明是地狱一般的景象。可小孩看向它们的神情却是无动于衷的漠然,一种冷酷到极致的残忍。
只有在看到琴酒的时候,那双眼里的情绪变了。如同绽开的万花筒般渐渐。漠然,欣喜,失望,疲惫,最终定格在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与忧郁。
他用这种莫名其妙的眼神,平静望来。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琴酒能判断出来他现在很难过。
琴酒没有扣下扳机。面前的实验体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攻击意图。于是他们只是隔着炙热的空气与火场里的浓烟互相对视。
“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小孩望着他,忽然张口说道。声音因为呛入了太多烟雾而干涩沙哑,而他自己浑然不觉。
琴酒望着他,没有回答。
他清楚,这个孩子也清楚。自己是来杀他的人。
“我的同类在上面,他们也都死了。”
小孩抬手指了指台阶上方被浓烟所笼罩的楼层。
“我知道你是来处理我的人。”
琴酒没有说话,气氛像是崩紧的弦,下一秒就会坠落。两只野兽会嘶吼着咬住对方的喉咙。
“我在等你——”
小孩站了起来,这么说道。
他们明明素未相识,但是这句话他却说的十分自然,熟稔的态度,像是说过成千上万遍。
他走向琴酒,无视直指向自己的枪口,与琴酒周身凛然的杀意。
“请你——”
小孩站在他的枪前,停住了脚步。
“杀了我——”
下一秒,他将前额轻轻贴在了冰冷的枪口之上。
我不会逃,我不想逃。他用行动这么诉说着。
——所有人都以为实验体引发了暴动。“它”一定是为了逃出去。
可现在琴酒看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平静死意,冷静而决绝。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是一种什么都没有的无,像是筋疲力尽的人,渴求死亡所能带来的唯一解脱。
所以他不会害怕也不会逃跑,只是冷静的看着自己,请求自己赐予他死亡。
他是来狩猎的猎人,现在猎物自己来到了他的枪下。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扣下扳机,在十秒钟之内结束这一切。
五分钟之后,他就会离开这座庄园。
十五分钟之后,他就会抵达火车站。乘坐清晨第一辆哐哐作响的绿皮列车离开这座国境边陲的小镇。
今夜发生的一切不会在他身上引起任何改变。就好像他曾做过的每一桩漂亮暗杀一样。
过往的一切都会被湮没在长夜的漫漫风雪中。
什么都不会被改变。
咔——带着黑色手套的食指勾上了扳机。微微弯曲 ,扳机弯出临界的弧度。子弹外壳刮擦过内壁的细小摩擦声在枪管内部轻轻响起。
琴酒看到面前的小孩闭上了眼,神态仿佛得到解脱一般轻松。
下一秒,抵住前额的冰冷枪口被移开,垂向地面。
小孩抬起了头,没有疑惑没有诧异,表情很平静,平静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悲伤。
从始至终,从琴酒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表现出的便一直是这副情绪。
“不问问为什么吗?”
琴酒关掉保险,收起枪,将它放到左侧大衣的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垂下眼,看着小孩缓缓摇了摇头。还是那副神情。对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感到意外。
“怎么不跑,不想出去吗?”
琴酒从衣兜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点上,吞吐出白雾,雾气中他眯眼看着面前的人。
凭借他的眼力不难判断出,实验基地的暴动发生的很快,早在自己到来几个小时之前,这场混乱就已经结束了。
实验体原本有充足的时间可以逃跑,去往自由的新生活。
事实上,琴酒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他已经做好了要追缉的心理准备。先一步来到实验基地,只是为了看一眼案发现场,从而推断出实验体的性格和逃跑路线。
结果没想到,实验体就傻乎乎的留在这里。
小孩再度摇了摇头。
“外面已经没有人在等我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垂下了头。
似乎仅仅是说出这句话,承认这个事实,都令他感到难过。
琴酒怔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他会留在这里的原由,以及一直以来他身上环绕的那股古怪悲伤情绪的源头。
因为外面没有人在等他。
没有人会承认他的存在,而不被承认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即使他从这里跑出去,去往门外,逃离这座庄园,这座小镇,又或者这个国家。
即使逃的飞快,可是只要门外没有人承认他的存在,没有人握住他的手。
那么他就不算以人类的身份活过。
即使活的再久,即使平安长大,也只不过是怪物穿着人类的平囊,伪装着活了一年又一年。
而很显然,他已经厌恶以怪物的身份继续存活下去了。他已经很疲倦了。
所以,他想在这里做一个了结。
即使没有一天踏入过外面的世界,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一眼,也没有关系。
停在这里就好。
“啧。”
琴酒发出了声不耐烦的气音,把叼在嘴上的烟取下来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对着小孩伸出了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
“过来。”
他的语气冷冰冰的,不容置喙。
一直低垂着头的小孩,抬起了头。
“你要带我走吗?“
明明琴酒还什么都没有说,却被轻而易举的猜出了意图。
奇怪的是,小孩猜中了这一点,看起来却并不开心。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因为有人选择了他而感到快乐。
如果非要说的话,笼罩着他的那份悲哀看起来一点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重。
琴酒惜字如金,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回手。仿佛在等着他做决定。
“为什么呢?”
小孩歪了歪头,望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表情中带上了一丝微妙的疑惑。这对于他而言,似乎是个想不通的问题。
琴酒也不指望一个从小在实验室中长大的实验体,能理解人类弯弯绕绕的心思与感情。他更加懒得解释,所以干脆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
“因为我需要你,你是组织培育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可能还有点用……恰巧最近我想要一条听话的狗。”
这是一个很蹩脚的谎言。他本身已经自顾不暇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组织里的头号人物朗姆对他关注颇多。琴酒只能猜测是自己的行为让他感受到了威胁。
现在再带这个实验体走,无疑是自己给自己找事,甚至琴酒都不相信这是自己头脑清醒时候做出来的决定。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低着头说出外面已经没有人在等我这句话的时候。琴酒忽然就觉得不能这么放着不管。
如果小孩再大一些,又或者对琴酒的了解再多一些,大概就能够轻易拆穿琴酒现在的谎言。可是他现在单纯的像一张从来没有被污染过的白纸。
于是长久的沉默过后,小孩了然的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
片刻后,他抬起了头,像是为了确定琴酒的决心一般问道。
“带我走,你会很辛苦。”
琴酒不再多言,只是冲他轻晃了一下手示意不要废话。
冰凉的带着血迹的手轻轻放在了黑色皮革手套的上,染出一片深红的污渍。
明明是琴酒说要带他走,但小孩的神态,自然的却仿佛是自己选择了他。
或许真的是这样的。
不仅仅是自己选择了姬野凌。而是他们之间的双向选择。
那时候,姬野凌不是因为想要活下去,才选择了自己。
……而是因为选择了自己,所以活下去。
可是那时候姬野凌愿意选择自己的原因,愿意跟随他去往外面世界的原因,他至今还不清楚。
烟蒂烧到了手,长长的一截烟灰掉落,在渗着海腥味的甲板上溅落出火星。被海上呼啸的夜风一吹,四散而去,只余烟草的味道还残留在空气中。
记忆是个很奇妙东西,当时隔多年,重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再次回看彼此的相逢时,琴酒才会发现发现很多当年遗漏的细节。
那时他做的并不够好。
他那时候也还是个并不成熟的青年,没有教导别人的经验。
只能通过自己一路走来的经验,竭尽所能的教小孩避免伤害。
所以这一路上,有好的,有不好的。
只是有一句话一语成谶。
这些年,他们都过的很辛苦。
无论是他,还是姬野凌。
船舱宴会大厅里的舞会散场了,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香水与脂粉的浓烈气味从窗户里钻出来,冲淡了海风的冷冽。
琴酒抬手压低帽檐,在喧嚣的人群冲到甲板上之前,转身离去。
他对贝尔摩德的答案,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贝尔摩德暗示的很明显。
BOSS和朗姆之间有更紧密的联系,这种联系是他永远无法取代朗姆的根本原因。
组织的药物实验确有蹊跷,当年的猎犬实验也有蹊跷。真相可能不仅仅只是自己现在看到的。
那位先生交付给自己的任务并没有触及到的组织掩藏的核心机密。而想要触及核心,他的想要接触组织的真相,他必须要扳倒朗姆。
而这个真相,也与姬野凌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琴酒望着手机盯了两秒,拨通了一串数字。
深夜的海上格外安静,海鸟的叫声伴着浪涛,沙沙响个不停。现在这里的深夜,是日本的新一天清晨。
“嘟嘟——“
电话在响了几秒之后,被人从那边挂断。
琴酒面色微怔。
这还是第一次,姬野凌主动挂断了他的通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