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见惯了西北昆仑山顶皑皑白雪万载不融,苏慕仙不喜欢眼下雍州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小家子气,杀气盈天一挥袍袖,不停垂落的雨幕骤然违背常理地为之一滞,旋即去势比从云层中落下更快的倒翻而上,冰冷如实质的杀机混杂着席卷苍凉北境的剑气,让这道城墙外壁尽挂上一层肉眼可见的寒霜,而后豢养多年灵犀通玄的凶兽一声虎啸压过雷鸣,时近五月的细雨化作漫天飞雪。
同样站在墙垛上的驻仙山八品剑修卢翰堂讶然伸手接住一片六角形的雪花,等雪花被掌心的温度缓缓融化成一小滩水渍,才跟身边同样是八品修为的师弟对视一眼,无声无息间都从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看见了无法言喻的巨大震惊。
踏足四境的修士就已经有借助天时地利而呼风唤雨的手段,去年盛夏的那场官卖上,康乐侯府的八品修士许奉就曾以真气唤起厚重阴云遮蔽烈日阳光,除了当时初涉江湖的陈无双觉得神奇,但凡是个有见识的都知道,许奉看似举重若惊的手段其实是借助了八百里洞庭水韵,若是换在雍州,纵然能做到也不可能太轻松,而苏慕仙仅凭杀机和气息就能将这种时节的雨水凝结成雪花,修为实在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传闻多年前就死于漠北妖族围杀之中的洪破岳,现在显然是已经投身黑铁山崖,没有理会他假惺惺的问好,这座江湖委实太大了,大到光怪陆离的事情层出不穷,不说世间不可胜数的修士,单说城墙上的人,就不知道有多少想要挖空心思跟独占鳌头一甲子之久的苏昆仑搭腔说话,哪怕仅仅是一两句闲聊,也足以让这些日思夜想扬名江湖的修士名声大噪,甚至有人退而求其次想着精心策划一场看似寻常的偶遇跟陈无双攀谈几句,可惜这位年轻镇国公爷的行踪委实不好确定。
陈无双鼓着腮帮子呼出一口气,终于暂时压制住心头悲切,散出神识打量虚立在半空中的三人,为首一人肩宽腰窄身量颀长,满头青丝唯有额前散着的一缕和双鬓垂落的发丝是扎眼的霜色,脸上的一张纯金面具用一条黑色束带绕过耳朵系在脑后,穿着一袭极为华贵的春绿色长袍,长到几乎要盖住脚面,十年混迹于京都销金窟的少年立刻就认出来,这身衣裳的用料是轻轻一两就价值千金的天蚕丝染色而成,这种料子比景祯皇帝的龙袍还要贵重,既轻且薄但韧性极佳,两个壮汉各拽住一边全力拉扯都不会撕毁。
腰间锦带上环镶了十二枚婴儿掌心大小的羊脂玉,最难得的是这十二枚羊脂玉不仅美玉无瑕,且颜色、质地完全相同,明显是一块料子雕琢出来的,说句价值连城都算是贬低,不过玉带上悬着的一柄剑就有些煞风景了,剑鞘首尾两端都有很重的磨损痕迹。
城墙内外一时之间都没有人说话,气息犹如长鲸吸水的绿袍修士也伸手接了片雪花,众人这才看清他手上戴了一副黑色手套,仔细辨认,其身上的绿袍用稍显暗淡的金线绣了一座巍峨建筑,接住雪花低头看了眼,北境所有生灵似乎都听到一声叹息。
想不到团龙蟒袍竟然在雍州这种地方落了下乘,且修为尚高于陈伯庸的阎罗殿大学士恭谨站在绿袍修士身后的举动,就足以说明很多事情,陈无双打起精神涩声一笑,声音有些低沉地问道:“阁下是谁?”
绿袍修士的面具遮住了整张脸,连双眼处都只开了很细的缝隙看不清眼神,那片雪花落在他手上并没有融化,仍然保持着好看的形状完好无损,说话的声音异常沉闷,不是戴着面具的那种瓮声瓮气,而像是用说书先生们嘴里提及的腹语之术,“初次见面,劳诸位久侯。本座便是漠北黑铁山崖之主,他们称呼我为阎罗君。”
先是自称阎罗殿大学士的五境高人,再是号称阎罗君的绿袍修士,倒也算是顺理成章,陈无双轻声嗤笑,喃喃问道:“十二品境界的阎罗君?”
绿袍修士似乎从一出现目光就没
有离开杀机凛冽的苏慕仙,摇头纠正道:“不。本座是定人阳寿命数的阎罗君。”
陈无双下意识放缓呼吸扭头朝向衣衫无风鼓荡的苏慕仙,阎罗君的这句话让他想起来一个人,苏昆仑最后收归门下的弟子、孤舟岛沈辞云的亡父沈廷越,当年闯荡江湖时因修为不凡更兼医术卓绝,而被人称为白衣渡厄沈判官,就是说他有定人生死的本事,那时候沈廷越不过四境七品,而眼前这位身份神秘的阎罗君,却是能与苏慕仙比肩的十二品渡劫境修士。
“定人命数?”苏慕仙斜眼瞥向绿袍修士,伸手一招,无数雪花朝他聚拢飞去,片刻间凝成一柄晶莹剔透的冰雪长剑,二尺七寸,傲然道:“苏某便以此剑,换阁下一卦。”
话音刚落,青衫老者强盛气息如同从肃州气贯长虹东流入海的云澜江水般霎时决堤,逼得亘古以来越过城墙朝南吹去的北风变了风向,以至于城墙上所有修士都能清晰听见他体内滔滔不绝的真气呼啸运转,凶兽黑虎恰到好处的一声怒吼,轻若无物缓缓飘落的雪花顿时坠地速度好似流星,交织成无数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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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垛上的大寒霍然变色,情不自禁骂了声:“真他娘霸道!”
阎罗君挥手让阎罗殿大学士与洪破岳后退数十丈,双手翻飞间接连变幻繁复手诀,腰间那柄古旧长剑未曾动用,单凭这种连执掌观星楼多年的陈伯庸都认不出来的手诀,就让那些锋锐剑气化作的雪花不能近身。
不仅如此,陈无双骇然发觉绿袍修士仿佛成了一座精妙阵法,他散出去的神识刚一靠近阎罗君身周三尺范围内,就好似陷入深不见底的泥沼而举步维艰,强大且黏稠的吸力让他想要撤回神识都难以做到,迫不得已只好强行切断神识,双眼看不见的少年在那一瞬间,分明察觉到阎罗君似乎带着笑意看了他一眼。
性情极为自负的苏慕仙从少年时,就曾仗剑挑战十四州各处有名有号的剑修门派,在驻仙山都未尝一败,直到败于越秀剑阁上一任掌门之手才罢休,后来潜心在罕有人迹的昆仑山坐忘峰潜心修行想着一雪前耻,是意外得了逢春公遗泽,知晓了那些仙人下界饮恨于焦骨牡丹剑下的旧事,就此枯守昆仑轻易不再下山。
高手寂寞。
尽管花千川、沈廷越两个弟子之死都跟黑铁山崖脱不了干系,可能见着同为十二品境界的修士在眼前,苏慕仙难免见猎心喜,青衫飘荡,凌空踏出数步,那柄冰雪凝结而成的长剑上散出一圈淡淡光晕,信手一挥,漫天风雪卷成一道直径丈余的剑气长龙,悍然攻向绿袍修士。
陈无双跟墨莉都曾在洞庭湖上见过驻仙山掌门施展过类似的招式,然而相比苏慕仙潇洒至极的出手,白行朴一剑击败独臂修士顾知恒的威势就显得远远不及,少年讶然嘀咕道:“这就是十一品境界跟十二品境界之间的差距么。”
全神贯注盯着二人交手的陈伯庸点点头,轻声道:“苏昆仑不愧为当世剑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