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双手里的酒囊,轻轻叫了声谷雨,后面的话就全部堵在了咽喉说不出来,把酒囊往前送了送,像是跟隔着黄土沉睡在北境的白衣姑娘碰杯,酒水喝进嘴里,却紧跟着就从眼角流出来。
陈无双碎碎念叨着,静水流深,“以前听空相那老和尚说过,人死了会再投胎,想来这才一个多月,你也来不及找个好人家是不是?我本来是想早一些来看你的,公子爷没用,杀那条南疆玄蟒的时候受了伤,将养了半个来月才好,到了这里,又遇上漠北杂碎逼近城墙···三个杂碎,头一个就为杀了给你出气,我笨了些,听风四十三式练来练去,就琢磨出一招变化,斩了那王八蛋的头,那一招就叫谷雨吧,很好听。”
这位已然得到玉龙卫跟立春等剑侍认可的楼主大人,声音突然变得很低,与其说是他在跟谷雨说话,更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来得恰当,“咱们出京不久,从在那座破败得不成样子的龙王庙里,辞云说起他幼年时候那些往事开始,我就隐约猜到了自己的身世,谷雨啊,公子爷其实是个胆小鬼,不太敢去面对这些,不想杀人,更不想看着熟悉或者陌生的人死在我面前···可是···兴许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瞧瞧,反而是不在江湖之中随波逐流的读书人最懂江湖,说出来的话经得住琢磨,身不由己,命也不由己,你说,公子爷是不是得梗着脖子争一争,才好?”
风吹过野草,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陈无双侧着耳朵像是在听什么,手上的黄土混着泪痕抹花了脸,看起来既滑稽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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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狈,像是个穿着戏袍的落魄乞丐,以往在京都遇上这样的人,公子爷高兴了就拉着一起去花船喝酒听曲,不高兴了就踹两脚扔下几两银子,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是这样的形象。
静了一阵,年轻镇国公好像真在谷雨坟前的风里听到了什么,脏兮兮的脸上逐渐漾起笑容,“你也觉得该争一争?我本来没有什么志向的,就想靠着镇国公府司天监的威风,安安心心在京都城当个混吃等死的膏粱纨绔,多好啊是不是,可惜师伯老了,师傅也老了,那座观星楼快要靠不住了,我又使性子撕了景祯皇帝的圣旨,想来朝堂也好京都也好,都容不下我了,咱们是得要争一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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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顾四周,凄凄楚楚。
陈无双回头叫了声薛大哥,薛山颤声答应着走上前坐下,想伸手去摸墓碑上谷雨的名字又不敢,老茧厚重的手微微颤抖着悬在半空,好像那两个字在遥不可及的天涯海角,穷尽毕生之力都难以企及,最终还是放弃,又拿出一个酒囊对着嘴就倒,整整三斤酒劲奇大的烧刀子,一半落入口中浇在心头,一半顺着嘴角洒在坟前。
薛山这才有了开口说话的力气,“镇国公,我还是想叫你陈兄弟。陈兄弟,谷雨她···她说不祝你前程远大,也不祝你有朝一日成就五境。她只愿你每一顿饭都吃得应口,每一晚上都睡得踏实,愿你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能对墨莉姑娘心意,听到的每一句评价都不是骂你不堪造就···”
女子心思细腻,墨莉听得泪如连绵秋雨。
“谷雨还说,她从小就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跟你出京的那七千里路是她最快活的日子。她不叫谷雨,谷雨是那柄佩剑的名字,司天监以后还会有新的谷雨,让陈兄弟不要···太过伤怀。”薛山垂着头,擅做主张,替谷雨补上那天在城墙上没有说出口的半句话。
陈无双是笑着听的,柔声道:“薛大哥,这里太冷了,一年十二个月里有七八个月下雪,谷雨不该把家安在这种地方。带她去云州吧,百花山庄建起来,谷雨都没去看过一眼,就把她葬在浣花溪边最好,我知道,她是喜欢那里的。”
少年最后抓起两把黄土,用蟒袍下摆兜着站起
身来,笑得很好看:“谷雨,那道城墙上景致没什么看头,公子爷还是想跟墨莉在你成亲的地方成婚,你说好不好?或许不会太久吧,到时候你要是还没找到个可以投胎的好人家,记得来喝公子爷一杯喜酒,只要是下雨,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而后转过头面朝薛山,情真意切嘱咐道:“薛大哥,我猜到你心里是怎么想,你要是那么做,谷雨怎么能安心?好好活着,不要留在这里了,明日就启程,带着谷雨去云州百花山庄,那里也有一座观星楼,是谷雨的家,也是你的家。”
薛山默然不语,继而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兜着一抔黄土的年轻镇国公腰间长剑突然出鞘,焦骨牡丹在身前盘旋一圈,青光陡然在四顾无人的旷野中盛放,凛冽剑气凝成一柄高达四五丈的青色巨剑,伤势未愈强运真气,脸色有些苍白的陈无双笑了声,他想用这种方式为谷雨送行,送她魂灵南下,送她此去云州。
一里之外,立春跟大寒站在野草丛中看向那柄青色巨剑,终于得偿所愿摸过黑虎的少年问道:“你说,谷雨的命是好还是不好。”立春摇摇头,心底慨叹,生于乱世哪有命好命不好的说法,强如十二品当世剑仙苏昆仑,还不是一样在万丈红尘里打滚?
大寒似乎根本就不在乎立春会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认真想了想,又问:“你说,要是这位撕毁圣旨的新任楼主大人以后不忠于大周,咱们这些人怎么办?”
这回立春不可能再不回答了,眉头一蹙,肃声道:“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从来只忠于能把观星楼扛在肩上、能把天下百姓当回子事情的楼主大人,不是忠于大周皇室,更不是忠于那身蟒袍。可话要是说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
大寒没听懂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诧异道;“哦?”
立春仰起头看向天上时隐时现的月亮,在雍州待久了,总觉得北境的月亮比天底下任何地方都好看,“我刚到雍州举目无亲的时候,一个开棺材铺的老头跟我说,生而为人跟世间打交道,别管他是上界仙人还是漠北妖族,是人也好是狗也好,就看他如何对你。他如何对你,你便如何对他,这就错不了了。咱们这位公子爷,是个好人。”
大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撇嘴吐了口唾沫,不忿道:“可他刚才骂我是笨蛋!”
在雷鼓营里习惯板着脸的立春,笑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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