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康乐侯府遥遥相望的岳阳城最南边,有一座半个许家大小的宅院,跟侯府门外商贩往来人流如织的景象不同,这座在整个楚州境内都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望族门庭,却是一副门可罗雀清冷疏淡的模样,倒不是因为宅院正门前常年不分昼夜站着十六个顶盔掼甲的悬刀悍卒,气势骇人,而是因为太祖开国时,曾在此地将前朝誓死不屈的一众官员枭首示众,百姓们最喜欢传扬一些神神鬼鬼的荒诞不经之谈,久而久之就说得有鼻子有眼,不愿靠近当年血流成河的阴气聚积地界。
这里起先是楚州撼山营的驻兵之所,自从邓思勉升任京都兵部登记在册的从五品营官之后,认为在繁花似锦的城里练不出一支所向披靡、令行禁止的精兵劲旅,主动要求把撼山营挪到城外三十里处,这一方面积不小的空地才被楚州都督黄大千兴建了新的都督府,都督府掌管一州军机要事,越是百姓不敢靠近的地方越是不用担心会走漏什么消息,寻常寂静无人的街面上多一条狗都能引起护卫注意,更不必说有心窥探的闲杂人等。
最早黄大千携带家眷住进去的时候,百姓们嘴上恭维祝贺,私下底倒多半等着看黄家被传言中夜里号哭不止的冤魂厉鬼折腾得落荒而逃,不是说黄大千执掌楚州惹起了什么民怨,相反,这位都督在民间口碑极好,平日骑马在城中四处游荡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和煦笑意,有壮着胆子开口跟他打声招呼的,他也都笑着点头随口攀谈几句,从来没有板着脸端架子的时候,百姓们这么想,大多是一种善意的幸灾乐祸,想看看大都督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心存畏惧。
兴许是正三品都督的军威镇压住了一切邪祟,反正城里上了岁数的老人们都是这么说,大都督有真龙天子赐下来的虎符,道行不够的妖魔鬼怪都退避三舍不敢靠近,黄大千的都督府从建成之日起就没出过什么幺蛾子,还是每隔三五日就骑着那匹杏黄色的老马在城里随意转来转去,而且不喜欢带随从,有时候会坐在街边小摊上吃两碗豆腐脑,有时候会讨价还价买一屉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说家里人多买少了不够吃,过日子不容易。
老话说慈不掌兵、义不管财,城里的百姓挺喜欢这位大都督,就是不知道黄大千这么一个看起来脾气温良更像是私塾里老学究的人,怎么能执掌一州十余万驻兵,再跟听说夜里睡觉都把刀横在枕头上面的邓思勉相提并论,瞧瞧,人家邓将军那才真有个将军样子,扈从数十趾高气扬地从岳阳城穿行而过,谁看见不从背后挑一挑大拇指,赞一声威武?
倒是大都督有个尚且待字闺中的小女儿,最喜欢前呼后拥提着刀弓出城打猎,模样长得俊俏暂且不说,英姿飒爽豪气干云,自小视浓妆淡抹为天下第一恶毒事,在城中众多酒肆之中威名远扬,不少人都见识过,这位只恨不是男儿身的千金小姐,一口气能喝光半坛烧刀子。
说是武将骑马、文官乘轿,想来是京都里朝堂穿紫的清贵公卿都更喜欢坐马车,现在除了迎娶妻妾,难得一见有坐轿子的,一驾看上去有些破旧的马车从都督府侧门缓缓驶出,赶车的老汉弯腰驼背,胳膊肘处打着补丁、浆洗得有些褪色的粗布衣裳倒是还算干净,若是凑近了细看两眼,就会发现他挥着鞭子的右手满是厚得发黄的老茧。
车厢里,年过半百的楚州都督黄大千穿得很是随意,右手上把玩着一个用明黄色绸布包裹着的四方盒子,微眯着双眼,左手有节律地轻轻在腿上敲打,对面坐着个噘着嘴的十四五岁少女,穿了一袭火红色束袖剑袍,青丝如瀑,眉宇之间勃勃英气似乎冲淡了几分少女该有的娇媚,睫毛极长,忽闪忽闪地掩盖住眼神里的不屑。
“爹,您老可得慎重三思,这是虎符,陛下亲手赐下的虎符,没了这个,还能算是大都督?”这话其实在家里已经劝过好几次,少女很清楚自家爹爹想要做什么,便想趁着马车还没到城北
,再多劝几句或许他就能改变主意了,在她看来,向来胸有锦绣为人睿智的爹爹这回是出了个大大的昏招。
黄大千在女儿面前没有脾气,也不用端正三品大员的架子,苦着脸摇头道:“前些天为父去找孙老头,一块无杂无裂、颜色温润的上好青琅轩雕刻成玉佩,最少要一千两白银才勉强能够,咱家日子本就过得不太宽裕,你邓叔又领着好不容易练出个样子来的三千撼山营将士去了北境,现在连一件拿得出手的见面礼都凑不出来,思来想去,为父又不舍得把你许出去给人做妾,偌大一座都督府上,也就剩下这东西够分量了。”
少女立即皱起眉头,毫不掩饰心中厌恶地冷哼一声,爹爹竟然想把自己许出去当见面礼,而且是给那名声口碑臭不可闻的纨绔败类做妾室,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翻了个白眼道:“我看爹爹是老糊涂了,真要把我许出去,他胆敢答应我就敢一剑刺死他,什么东西?我要嫁,就嫁一个顶天立地、军功等身的大好男儿,岂能屈身依附这么个厚颜无耻的货色?爹爹,你真要把虎符送出去,咱们黄家拿什么承受陛下滔天一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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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慢慢拐了个弯,在贯通岳阳城南北的宽阔大道上前行,听见窗帘外面渐渐热闹起来,黄大千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当着女儿的面解开象征皇权的明黄色绸布,打开四四方方的木盒子,里面没有虎符,竟然是一锭十两重的银元宝,两头微翘、中间圆润,看着很是喜庆,“为父不会真把虎符送出去,那位公子爷应该也不会真要。闺女啊,朝堂上的事情你不懂,跟陈无双那样的人交往,讲究个点到为止心照不宣,十两银子,礼轻情意重,这就够了。”
少女错愕一怔,似懂非懂。
大都督让她看了一眼,而后就合上木盒,仔仔细细用明黄绸布依原样包好,笑道:“不招人妒是庸才,你真以为司天监的嫡传弟子,是个厚颜无耻,仗着镇国公显赫声威抢了新科探花郎的草包?陈家雏凤十年不鸣亦不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
少女将信将疑地挑了挑好看的眉毛,诧异道:“爹爹是说,陈无双先前在京都流连流香江上,飞扬跋扈连皇子都敢揍的举动,都是自污名声?”
黄大千嘁了一声,道:“在朝堂上衮衮诸公眼里,不算新鲜手段,更瞒不过陛下慧眼。自污名声谈不上,为父觉得他一半是性情的确如此,宰相门前七品官,陈仲平呵护有加、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嫡传弟子,就有在天子脚下横行霸道肆意妄为的本钱,另一半则应该是他有意韬光养晦,你仔细想想,以前听说的那些荒唐事,有没有陈无双主动仗势欺人?不都是不开眼的先去惹他,才被他顺势就势扯出来的糟心事情?至于探花郎嘛,镇国公陈伯庸在放榜当日离京北上,所以让书生士子们都觉得是司天监抢来的,其实为父以为,十有八九跟陈家没有关系,根在上面。”
大都督说最后一句话时,竖起一根手指朝头顶上指了指,聪慧的少女登时就明白过来,爹爹说的上面,是指为人臣子不可直呼其名的当朝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