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既出,四野皆静。
有蛟龙处斩蛟龙,积堰山中那尊降龙罗汉金身法像似乎瞬间就黯然失色,一声喝彩便可抵得过世间剑气无数,在睥睨天下近一甲子之久的苏慕仙面前,哪一朵剑光敢争一争颜色?
黑虎弓身从房顶跃下,落地无声,提着墙角缓缓踱了几步,在罗汉殿门前干净的方砖上趴下,视场中一众剑拔弩张的修士如无物。苏慕仙仍是站在偏殿之顶,顾知恒等人霍然变了颜色,先前所做的事情都是针对这位当世剑仙,却从没想到会有一天跟他直面相对。
应付王振声就已经很是勉强的独臂修士本想着趁机挑起孤舟岛和驻仙山之间的矛盾,从而坐收渔翁之利,兴许真能把得了彩衣芳心的沈辞云拐回黑铁山崖,至于少年所谓的血海深仇,顾知恒嗤之以鼻,十几岁年纪正是初尝情爱滋味的时候,即便铁骨铮铮也用不了多久就会在绕指柔情面前败下阵来,为死人报仇,哪里比得上跟活生生的娇俏少女谈情说爱?
“孤舟岛贺安澜携拙荆曲瑶琴以及门下弟子,见过苏昆仑。”深知沈辞云身世的贺安澜在认出那老者正是昆仑苏慕仙的一瞬间,就定下神来,心知这位修为早臻十二品渡劫境的当世剑仙既然此时前来,想必是已然得知了青衫少年究竟是谁,有他在场,别说王振声,便是驻仙山掌门来了也休想再伤到沈辞云半点。
果然,苏慕仙点头嗯了一声,“孤舟岛,很好。”随即语气一变,冷然道:“驻仙山,也很好。”从头到尾看都没看心思各异的黑铁山崖那些人一眼,一挥袍袖,挡在沈辞云身前的许悠就骇然被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掀飞,露出后面强忍着泪水紧攥长剑不吭声的少年。
一向为人倨傲、喜怒无常的老者眼中竟微微有了朦胧水光,愣愣端详着沈辞云,心中慨叹不已,真是像极了当年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温文儒雅的沈廷越,这一双经久未见、多少回在梦里惊鸿一瞥的狭长凤眼,跟廷越完全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多少年啊···
从昆仑山到积堰山,从坐忘峰到降龙寺,多少年啊。
苏慕仙的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老夫听说,你前些日子在岳阳楼外使了一式剑十七?也听人说,你爹爹他···是个乡野郎中?”如今孑然一身唯有黑虎相伴左右的老者不敢问得太直接,两句话竟有些战战兢兢的意思,生怕少年张口答出来的话,会往他痛失三个爱徒而不堪重负的心上再刺一剑。
沈辞云默然良久,苏慕仙就紧盯着他等了良久。
终于,青衫少年手中长剑呛啷一声丢在罗汉殿顶黑瓦上,双膝一弯朝他跪下磕头,十余年来压在心里的所有委屈刹那间犹如决堤之水涌出眼眶,带着哭腔凄然道:“辞云···见过师祖。”
大殿之前,曲瑶琴两行清泪夺眶而出,贺安澜一声叹息重若千钧。
身负十二品绝顶修为的老者竟像是在吹面不寒的温柔夜风之中站立不稳,踉跄两步踏破数张厚有寸余的黑瓦才堪堪站定,毫不顾及高人风范地在众人面前老泪纵横仰天长笑,而后如鬼魅般飘然到沈辞云身前受了大礼,弯腰拉着少年胳膊把他托起来,仔仔细细上下打量,“好!好!老夫···恍如又见着你爹爹。孙儿莫哭,廷越泉下有知,他···他···”
一句情真意切的“孙儿莫哭”,沈辞云却再也止不住泪水,更咽地什么都说不出来,本以为自己要一人一剑面对整个世界,可是有愿意不惜为他得罪整座驻仙山的师娘跟师父,有在强敌环伺时拔剑挡在身前的许师兄,有用力抓着自己肩头笑着流泪的师祖,还有那个愿意同生共死的司天监白衣少年,和宁可以后受责罚也要在岳阳楼外救下他的黄裙少女,这个世上就算是从此遍地是仇寇、举目皆死敌,又有何惧?
“苏昆仑,在下乃是驻仙山长老王振声,这少年···”
王振声的话没说完,苏慕仙冷哼一声,那头趴在地上眯着眼睛打盹的黑虎突然站立起来,口中阵阵摄人心魄的低吼犹如边军号角声,弓着丈余长的身子,头颅微低,缓缓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降龙寺里的风无缘无故就大了些,吹得围着四面院墙栽种的大树叶子哗啦作响,足以令十万大山中百兽震惶的气势铺天盖地散出去,竟逼得九品境界的驻仙山长老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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