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郁希夷对老哥哥这个称呼已经驾轻就熟了,甚至在提及剑宗宗主的时候,也已经开始用老哥哥来称呼了。
陈朝有些无语,只能给郁希夷竖起大拇指,别的事情,说不出来,没脸说。
……
……
小镇里人多了,总是要发生些事情的,像是之前那汉子对整个西巷宗的剑修出手,就很快传了出去,西巷宗家大业大,自然朋友也多,自然而然的,被那边那些剑修叫着就要去那客栈那边讨个公道,但到了门前,那边汉子说的直接,人打了,就这样,脸面没了就没了,但你们想找回场子,可以,那就看看你们的拳头够不够硬。
要是没那么硬的拳头,就别过来找麻烦。
到了这会儿,人们才知道这是一位忘忧境的纯粹武夫,但不知道汉子身份,就把他默认当作大梁一脉,反倒是不敢如何做事了。
这武夫踏入忘忧了,了不得,但更了不得,是他身后还有个脾气和武道境界都更高的年轻武夫吗?
于是这件事不了了之。
整座客栈,倒是也没谁不开眼去找那边汉子的麻烦,反倒是那个小丫头在门口看了自己老爹一眼,后者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的承诺,很快便出去买糖葫芦了。
只是当小半个时辰之后,汉子回到客栈的时候,神色复杂。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拆开过。
回到厢房,汉子看着躺在床上没什么精神的老娘,想了想,才轻声开口道:“娘,找到绿亭剑仙了。”
其实刚出门之前,汉子就想了很多,毕竟这次出门,是陪着自己娘亲去见她朝思暮想了几十年的绿亭剑仙,这事儿对娘亲来说,当然是好事,但对已经故去很多年的爹来说呢?
自己这个做儿子的,陪着娘亲去见娘亲朝思暮想的另外一个男人,汉子怎么都觉得不得劲,甚至于下次再给老爹烧纸,他都觉得没啥底气了。
这是做儿子的该做的?
叹了口气。
但想了想,这毕竟是自己娘亲最后的愿望,要是不让她得偿所愿,只怕老娘最后死了也会死不瞑目。
毕竟这些年来,娘亲虽说是念着那位绿亭剑仙,但其实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还是把整个家都照料的井井有条。
想到这里,汉子才算是说服了自己。
老妪本来没什么精神,听着汉子这话,就来了精神,翻身坐了起来,看向汉子,问道:“在哪儿?”
汉子递过信去,轻声道:“信上说,绿亭剑仙就住在临水街那边的一座小院里。”
这信是刚出门的时候外面有人交给他的,没说什么别的话,但看了一眼信封,发现上面的印章写有镇守使三个字的时候,他其实就知道这是谁给的了。
至于为什么知道他这一趟是来做什么,为什么帮他打听消息,其实汉子都不意外。
无法是给出个他拒绝不了的香火情。
汉子当然知道这不是一切,但这么个开端,他却没办法阻止。
同是方外武夫,其实他和陈万年的交情不浅,即便陈万年如今已经到了神都做官,其实两人都还有书信往来。
书信之中,自然也就免不得谈论起来那位名震世间的年轻武夫,其实谈论的时候,汉子也没想过陈万年能给什么中肯的评价,毕竟对方如今在大梁为官,总不能如此吧。
但他也知道依着陈万年的脾气,肯定是不会昧着良心说陈朝什么好话。
可最后陈万年的信里,对那位年轻武夫推崇的无以复加,这让汉子有些意外。
毕竟陈朝在外面的名声,不是这般。
不管外人说什么,但实际上对于汉子来说,都得亲眼见过,相处之后,再做决定了。
不过如今那位镇守使主动示好,汉子并未觉得如何感激,反倒是对这个不曾谋面的镇守使,生出了些不好的看法。
此人,心机深重。
但这都是题外话了。
此刻自己娘亲看完信之后,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然后居然从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嚷道:“青儿,把画带上,咱们走!”
小姑娘刚吃下最后一颗山楂,含糊不清答道:“好……”
然后这小姑娘就去拿来那装画的木盒,抱着搀扶祖母准备出门。
汉子往前走了两步,搀扶起自己娘亲,“娘,我陪你去吧。”
老妪一把挣脱汉子的手,嘟囔道:“带儿子去见他,这算个什么事儿?”
汉子站在原地,张了张口,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话不伤人,但结合着这几十年的光景,其实很伤人。
老妪好像也明白了些什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身后的儿子,动了动嘴唇,轻声道:“知道你心里不太满意,觉得自己老娘这辈子都念着一个旁人,对你爹来说,不公平。但你要知晓,一个女子心底念着某人,不见得就是情爱,想的也不是如果当初我要是嫁给他就好了,从而这辈子一直在后悔嫁给了旁人。你仔细想想,若是当真如此,这些年,你爹会看不出来?他要是看出来了,依着他的这个脾气,为何又能和我做这么多年夫妻?”
汉子疑惑道:“那为何娘亲会对此事……”
老妪冷哼一声,“我无愧于心,但就不让我心中有念想了?本就是数着日子活的年纪了,最后个小愿景,就算你觉得过分了,我也要做。”
汉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片刻之后,忽然灿烂笑道:“娘亲,你去吧,见过之后,咱们回家。”
老妪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儿子,虽说有些不解,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
……
临水街最角落的那座小院,其实已经破败不堪。
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蹲在地面,看着那些先从石砖缝钻出,继而将整块石砖都顶开的野草,动了动念,身前便有大片野草直接从斩开,斩开之后,更是不停,在老人的一念之间,那些野草,在刹那间便变成齑粉。
但一念之后,老人就摇了摇头,好似是觉得此事没什么意思,于是就不想做了。
他慢悠悠走到台阶上,一屁股坐下,然后随手扯了一根野草叼在嘴里,仰起头,头顶的屋顶,有个大洞。
老人怅然一笑。
所有人都在传言他这位老剑仙是否家乡就在此处,但其实不是,但这处宅子,的确是他的。
当时年少离家,练剑修行,飘荡几十年之后,回去一看,家里已经是破败不堪了,从此也就当自己没有家了,之后的这些日子,他到处游历,什么地方都去过了,可也什么地方都没有什么归属感,直到某一日来到这座小镇,走了几日,觉得不错,于是便在此落脚,之后更是买下这座宅子,之后的日子,虽说还是常常离开,但却还是隔些年便回到此处落脚。
直到甲子之前,被人围杀,被剑宗宗主救下,而后便在剑宗蹉跎一甲子,其实他之前一直说是和对方较劲,但实际上不止是这样,除此之外,他其实也为了报恩。
他是出了名的古道热肠,爱替人出头,既然如此,有朝一日旁人帮了自己,自己为什么不报恩呢?
所以在剑宗的一甲子,他不后悔。
也从来没有怨过谁。
但到了如今这个时日,他风烛残年,马上就要死了,总要找个地方故去吧?
剑宗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也不是自己的家,所以最后他才会回到这座三尺小镇。
至于来这里除去等死之外,也的确是想着将自己的一身所学传承下去,之前看到郁希夷,觉得他是个好选择,但他隐约觉得应该不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这几日,他在小镇转悠,看着那些不远千万里过来的剑修,想要选一个,但实际上真是一个都没选中。
老人叹了口气,这倒是有些遗憾。
不过遗憾就是遗憾,天底下只怕没谁不遗憾。
他浑浊眼神看着院子里的杂草,只觉得有些累了。
但就在这时候,那本就没有上锁的破败木门被人推开,一个小丫头蹦蹦跳跳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在杂草里四处观望着,最后才看到了坐在屋檐下台阶上的老人。
“祖母,有人!”
她扭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然后门口那边,有个老妪才缓缓走进来,她同样佝偻着腰,怀里抱着一个画轴。
老人抬头看了一眼老妪,然后就移开视线。
“绿亭?”
老妪沉默片刻,但终究是犹豫开口。
虽说自己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什么,眼前的老人也不是当初那般风采,但老妪还是觉得他就是那个当初自己见过的青衫剑仙。
老人没说话,就是百无聊赖的嚼着嘴里的野草茎。
“绿亭?”
老妪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老人面前,试探开口。
老人这才抬起头来,不耐烦说道:“一直叫什么,我是不是,你自己没长眼睛?”
这不是什么客气的言语,那小姑娘听着都皱了皱眉头。
反倒是那老妪,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方才笑了起来,是了是了,这就是那位名动天下的绿亭剑仙了,年轻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现在老了,也没变。
老妪看着眼前的老人,然后缓缓将手里的画在地面摊开,然后又从怀里摸出一只玉笔,自顾自说道:“当初你说你不喜欢我,我说没关系,只求画你一幅画像就好,你当时答应了,可你耐心实在是不够,才画了一大半,你就着急要走,让我一直心心念念把这幅画画完,这会儿再见,好了,你可不能再跑了,我要给它画完。”
老人原本不以为意,但听着这番话,还真想起了当初的往事,他想起来,曾经是有那么个女子,是个极好的画师,说喜欢自己,但自己当时醉心于剑道,自然对她没半点想法,于是那女子退而求其次,就说要画一幅他的画就好,当时他想想觉得没什么就答应下来,但待了半个时辰,觉得没意思,就御剑离开,却没想到,就是这么一桩小事,眼前这老妪却念了半生。
“你这辈子都在想着这事儿?”
老人有些好奇。
老妪轻声道:“是啊,没画完的画啊,自然是要画完的,儿子说我一辈子念叨着你,是喜欢你,是,这不假,但是我想做的事情,是画完这幅画啊。我是个画师,画不完一副画,怎么会开心?”
老人沉默不语,最后吐出两个字,“你画。”
老妪低着头,时不时又看了老人几眼,最后竟然老泪纵横,手颤颤巍巍拿着画笔,嘟囔道:“不是了,不是了,你不是当初的绿亭了,我也画不出那幅画了……绿亭,这幅画我停了半辈子,画不下去了……”
老人扯了扯嘴角,本来打算讥讽开口说几句话,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对不起。”
可就是这三个字,让老妪瞬间抬头,她看着老人,眼神复杂,看了好几眼,最后竟然是大笑起来。
“哈哈哈……”
老人一头雾水,问道:“你笑什么?”
“绿亭是不会这么说话的,你这么说话,就说明你不是你了,你都不是你了,我何必还执着?!”
好似那对不起三个字,瞬间让眼前这老妪的心境明朗起来,她站起身,连那幅画都不去看了,而是牵起自己那孙女的手,笑着往外面走去。
老人看着老妪背影,嘀咕道:“什么疯婆娘?”
在老人看来,这老妪整个都透露着莫名其妙。
看着老妪离开,老人也没有太多心思,正要转身返回屋檐下坐着,这边又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认识,另外一个,不认识。
郁希夷看了陈朝一眼,没说话,心说你不是说一切都办好了吗?怎么这老哥哥的相好没带来?
陈朝给了郁希夷一个放心的眼神。
郁希夷还是一头雾水。
陈朝站在老人面前,拱手道:“晚辈大梁镇守使陈朝,见过前辈。”
老人眼皮子都不抬,自顾自说道:“就是你要去杀妖帝,还让那小子觉得可行,来找老夫出剑?”
陈朝一怔,杀妖帝?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郁希夷,后者满脸都是我知道的表情。
陈朝扯了扯嘴角,只觉得头大,不过他还是很快说道:“此事先不提,只问前辈一个问题。”
老人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前辈做了一辈子好事,一甲子之前险些遇难,是否在那次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做好事了?甚至是很后悔自己这一辈子做了这么多好事?”
陈朝很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老人皱眉道:“胡说,如今外面都这么宣扬的?”
陈朝微笑道:“自然不是,前辈若不是如此,那晚辈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完这句话,这位年轻武夫就再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这一下子,让在原地的郁希夷一头雾水,甚至老人也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看到陈朝当真一去不回头之后,郁希夷才咬了咬牙,拱手行礼,“叨扰老哥……前辈了。”
他这会儿就想去找陈朝问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怎么莫名其妙的。
只是才转身,老人却忽然开口,“站住。”
郁希夷转头,一脸茫然。
老人却是叹了口气,啧啧道:“你这小子有个顶聪明的朋友,你却是没什么脑子啊。”
这话说得郁希夷更茫然了。
这是啥意思?
老人自顾自说道:“那小子一句话,只为了一个问题,老夫是否后悔当初做过的事情,若是不后悔,老夫就还该是那个杨绿亭。”
“老夫既然还是当初那个杨绿亭,怎么就不能在最后一口气消散前,为前景广阔的剑道后辈再帮一次忙?”
老人自嘲一笑,“甭管你小子是不是要去杀妖帝,但既然老夫这再出剑,能有可能让世间多出一位大剑仙,为什么不出这一剑?”
郁希夷恍然大悟,原来陈朝之前所说什么人心里念念不忘都会有一两个女子,说的不是女子。
是自己的初心。
历经沧桑,不改初心。
“小子,你这朋友不错的。”
老人笑了笑,轻声道:“要不是他,老夫就真是差点就错过了此生能做的最后一件好事了。”
郁希夷拱手,想说的很多,但到了这会儿,最后只是说道:“待前辈出剑。”
老人缓缓直起腰,轻声感慨道:“老夫这一生,的确做过许多好事,但不见得每一件事都做对了,就好像是那个女子,当初老夫若是多等一会儿,或许她就不会这么挂怀这么多年,但好的坏的都做了,总归还是好的多一些,既然这样,也就不枉此生了。”
“和他比剑十二次,次次落败,每次落败都想着下一次胜过他,执念太重,反倒是越发不如他,这是第十三次,也是老夫最后一次出剑了……或许……结果已经不重要了,但老夫希望,老夫这次出剑,真能让你踏入大剑仙境界……而你……”
老人看了一眼郁希夷,笑眯眯道:“既然你小子是想着去杀妖帝,那就坏不到哪里去,老夫这剑出得值!”
说完这句话,老人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借剑一用。”
郁希夷心念一动,飞剑野草出现在自己身侧。
老人看了一眼那柄飞剑,满眼赞赏,果然是剑气山的百年一剑,不错,剑气山的手艺还在。
不过他却没有握住这柄飞剑。
他自顾自想着,既然是这最后一次出剑,为你郁希夷也好,那我再为今日来到小镇上的所有剑修送下一份机缘!
随着老人心念一动,一道浩瀚剑意直冲云霄,恐怖剑气起于老人身侧,而后冲天而起,搅动云海。
“老夫杨绿亭,在世间略有薄名,自问此生不曾作恶,反帮人不少,如今垂垂老矣,却还想出剑一次,问问那位剑宗宗主,是否当真是剑道魁首,世间剑修无敌?!诸位剑修,若是愿意助老夫一臂之力,请松开手中剑!”
老人的声音冲破云霄,整座小镇可闻。
所有剑修都感受到了那道恐怖剑气,听到这话之后,几乎有不少人立马便松开了手中飞剑。
“绿亭剑仙,德高望重,我辈敬仰,晚辈愿借剑!”
“晚辈愿借剑!”
“晚辈愿借剑,祝绿亭剑仙大胜而归!”
一道道声音响起,一个个剑修松开手中飞剑。
此时此刻,无数飞剑掠向半空,组成一条浩瀚剑龙。
老人哈哈大笑,一跃而起,踏剑而行。
“诸位,剑道有诸位在,是幸事,老夫今日能遇见诸位,更是大幸!”
老人随着剑龙而行。
甲子间,第十三次问剑剑宗宗主!
「再次一万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