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当时她去西郊大院,看到他和他父亲站在一起,他父亲肩膀很宽阔,他还很窄。
“北京变了很多。”他看着她,这么开口。
“是变了很多。”
当这么说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眼底好像有些泛红,之前没注意到,也许是光线的原因。
于是她随口说:“你是不是没睡好?”
叶蕴年抿唇:“也还好。”
乌桃移开视线。
她其实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们之间停留在十年前的那封分手信,再之后,他没说过什么,她也没说过什么,隔着半个地球,跨过十年的时间,沉默相对。
她知道他的存在,他也知道她的,应该也会关注,但就这样。
当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空间被打破,他坐在她面前,和平相对,她只能努力重新酝酿着要说的话。
好在叶蕴年先开口了:“我是没想到,你竟然能为他做到这一步。”
乌桃:“你是说刚才?”
叶蕴年:“是。”
乌桃:“这不是挺正常吗?他遇到了一个麻烦,当然了,也许不适合用麻烦来形容,应该说遇到了一个问题,况且对方情况不好,一个姑娘家,怀孕了,没钱,我愿意给她一些钱让她至少生活好一些。”
叶蕴年:“你和他感情很好吧?”
乌桃:“其实这个倒是无关感情,除了感情外,还有情谊在——”
她看向他,认真地道:“其实换一个人,比如是你遇到麻烦,我也很愿意帮你解决。”
叶蕴年:“你认为我是做出这种事的人吗?”
乌桃:“这个真不好说。”
叶蕴年轻轻挑眉,神情冷漠。
乌桃笑看着他,故意道:“你这不是还有一儿一女吗,还有金发碧眼?”
叶蕴年眸底便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他别过眼睛。
乌桃看着他的样子,越发想笑,不过努力忍住了:“对不起,蕴年,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我们不谈这个了好吗?”
叶蕴年瞪她一眼,却是道:“你说得对,说不定我就是在骗你,也许我在美国确实有了孩子,金发碧眼,儿女双全,我从头到尾就是在耍你玩,就是这么恶劣,这么愚蠢,一切都被你看透了!”
乌桃便收敛了笑:“蕴年,你不要这么说。”
叶蕴年苦涩地挽起唇来,眼神却有些涣散:“我就是单纯无知,蠢不可及,自以为是。”
乌桃:“蕴年。”
叶蕴年抬起眸子:“我竟然天真地想骗你,想看你因为我结婚生子而难受痛苦,不过一切看起来只是可笑而已,你根本不在意这些。”
乌桃:“对不起。”
叶蕴年:“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这是事实。”
乌桃深吸了口气,终于道:“蕴年,我们这么多年不见了,现在能坐下来说话,我真的很高兴,也很庆幸,因为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也以为你根本不想再和我多说一句。”
她真诚地望着他:“现在,我们能安静下来,心平气和地聊聊各自的想法吗?”
叶蕴年紧盯着她,削薄的唇角勾起,笑得嘲讽:“你这是把你谈判生意的那一套拿来对付我吗?”
乌桃无奈:“我如果把你当成我要对付的人,我不会坐在这里了,我应该约个早上,化好妆,精神饱满地和你见面。现在上了一天班,很辛苦,我也想直接回家躺在床上什么都不管。”
她说完这个后,叶蕴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之后神情平静下来了,他低声说:“行,你说吧。”
这时候,菜陆续上来了,菜品量不大,不过摆盘精致优雅。
等服务员将菜上齐全,离开了,包厢内重新安静下来。
乌桃终于开口:“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当年我是不是错了,我渐渐地领悟到,人在不同的时间,是会做出不同决策的,如果当年的事往后推迟三年,也许我的想法就不一样,但是当时我只有十七岁,我对未来也很迷惘,我会懦弱胆怯,我总是试图掌控自己的命运,却又害怕做不到。”
她坦然地望着他的眼睛,道:“那时候我其实也很害怕,害怕被你抛弃,而且你在信里说的那些话,都让我感觉陌生——”
那个时候,她是很怕,怕他先说要分手。
那是一种矛盾而纠结的心理,她希望他忘记,因为她已经想放弃了,但是又怕他说。
所以她主动先放弃了。
叶蕴年望着她,眸光中看不出任何一丝情绪。
乌桃轻叹了声:“不过不管我怎么为自己找理由,我确实做错了一件事,骗了你,哄着你上了飞机,至于后面的事情,见仁见智吧。我知道你应该曾经为此难过,我以为你永远不想见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可你既然回来了,我们也坐在这里了,我就想告诉你的想法,并且——”
她低声说:“我对你感到非常抱歉,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如果我能为你做什么,我也愿意弥补,倾尽我所能。”
叶蕴年冷笑一声:“对,你骗了我,我怀抱着对未来美好的期望上了飞机,上飞机的时候,别人都在说话,只有我,一直回头看,飞机轰隆隆地在半空飞,我却一直在猜你怎么没来,我甚至害怕你在过来机场的路上出事了,我就那么一直提心吊胆地想!别人的心思飞到了美国,我却一直牵挂着你。”
乌桃垂下眼睛:“对不起。”
叶蕴年望着她,继续道:“后来,我一个人走在异国他乡的路上,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你抛弃了。”
乌桃眼睛瞬间湿润了。
她忙挪开了视线,看
向窗外。
叶蕴年:“颐和园里,我们一起坐在长凳上,天下着雨,我们看到了美丽的萤火虫,做着最美丽的梦,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是我一个人的梦,你早就不要我了,你还答应嫁给我,全都是虚情假意!”
乌桃咬唇,隔着玻璃的车水马龙在她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湿雾。
叶蕴年:“你看,他让一个女人怀孕了,你还给那个人钱,你对他多宽容,对我多残忍,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他挑眉,声音轻淡冷漠中却自有一股凌厉的咬牙切齿:“何锡清,你答应了等他,你就一直在等他,是真的在等。我们就在一所学校,我教过他,他也是我的学生,我看着我的一个学生,就那么幸福地被人等待着,会和人说起他美丽的女友。为什么,你可以把承诺给别人,却不能给我?乌桃,请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因为我比较完美比较优秀,所以我活该吗?”
乌桃努力想压下鼻翼的酸意。
叶蕴年却拿出来一个手帕,雪白的手帕,递给她:“擦擦眼泪。”
乌桃怔了下,看着那手帕。
他又道:“你看,我总是有这个好习惯。”
乌桃接过来,低头擦了擦眼睛,之后终于道:“蕴年,这个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我只能说是时间不合适,心境不一样。”
叶蕴年:“心境,什么心境?我就活该出现在你心境不好的时候?你想想你的理由,抛弃我的理由竟然是我太好了太完美了,说我像城堡里的公主。”
乌桃的心被狠狠刺中。
这是她当年对他说过的话。
叶蕴年声音突然放轻:“可是你会发现,你错了。”
他唇角挽起,笑看着她:“谁要当那个城堡里的公主,我走出来了,现在我就是一条恶龙,可以为非作歹,可以为所欲为,我故意骗你,就是想让你感受一下我曾经的痛苦。”
乌桃想起那晚坐在车里自己的失态,她苦笑了声:“你可以发泄你的怒火,也可以骗我,或者做别的什么,都可以,我都能接受。”
叶蕴年笑了,笑看着她:“什么都可以?”
乌桃:“我尽量。”
叶蕴年:“那现在,你马上撇清和洛再久的关系,毁了婚约,和我在一起。”
乌桃:“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叶蕴年:“我觉得有意思,你能做到吗?”
乌桃坦白:“我做不到。”
叶蕴年:“你做不到?这就是你的诚意?你弥补的诚意?你的诚意就是你结交了一个男友,又有了一个未婚夫?你就是说话不算话,你背叛我,你和别人在一起!”
乌桃:“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叶蕴年:“可我回来了,尽管过去了很多年,尽管晚了,我回来了。”
乌桃:“我们已经分手了!”
叶蕴年冷笑:“分手?分手我同意了吗?你说分手就分手了?我说过同意分手了吗?你答应嫁给我,你明明答应了,你凭什么单方面反悔?”
乌桃:“你这些年不是过得挺好,你有过要回来的意思吗?你风光发达,处处春风得意不是吗?”
叶蕴年:“江乌桃,不要忘记了,你刚才还说得比唱得好听,你说你心存愧疚,还说要弥补我。怎么,转眼就忘记自己说的话了,说话不算话了?”
乌桃:“我说要弥补你,但我说的是倾尽我所能,对不起,但是你说的那些,这不在我能力范畴内!”
她不想和叶蕴年提自己那已经摇摇欲坠的婚约,但她知道,自己和叶蕴年不可能,自己如果就这样答应他,两个人也处不到一起!
叶蕴年冷笑:“狗屁的婚约,他
不是还让别的女人怀孕?”
乌桃:“那又怎么了,就算我们要分手,那也是我们的事,我会采取最合适的办法来分手!这些与你无关,蕴年,我不可能因为你的威胁就去做什么。”
叶蕴年:“这婚约根本就不算数。”
乌桃看他这样,也是无奈又好笑:“我和他已经昭告天下了你知道吗?我不为我们的感情考虑,我也得考虑对我们公司的声誉影响!我和他利益本身就是捆绑的,你觉得这个不算数的话,那什么算数?”
叶蕴年抿唇,定定地看着她,看了半响,才道:“只有你和我之间的才算数,你和别人的都不算数。”
乌桃瞬间窒息,挪开视线,半响说不出话来了。
叶蕴年也不说了,他只是安静地望着她。
过了好半响,乌桃终于重新开口:“蕴年,就算我和再久不能继续走下去,也不是说我们之间就有可能,我又不是非要结婚,我更不是非谁不可。”
叶蕴年却拿来了筷子,拆开后,递给她:“你可以边吃饭边考虑,我看这里的菜不错,我特意研究过。”
乌桃现在哪有心思吃饭,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看着窗外,道:“蕴年,你看窗外那么多车,那么多楼,你离开了十二年,北京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北京城里的人也变了,我当然也变了——”
她收回目光,道:“你对我只是抱着以前的缺憾,存着弥补过去的心思罢了。其实我未必是当初的乌桃,你也不是当初的叶蕴年,现在的我们不能弥补当年的遗憾,你这样,只能让我们把曾经的一切美好全都打碎,变得面目全非。我求你理智一些,这样我们也许还能做朋友,还能一起回忆我们年少的时光。”
叶蕴年握着筷子,一字字地道:“那是对你来说。”
他平静地道:“对于你来说,时光已经流走了,一切都变了,但是对于我来说,时间永远停留在过去,我不回来,它就没有变。”
他的字字如刀,说得很慢,他盯着她,继续道:“我永远记得,北京城在下雨,萤火虫在微雨中飞,你答应做我的妻子。”
乌桃听不得这话,只觉得心口发紧发疼:“蕴年,我——”
叶蕴年却话锋一转:“你又发现自己错了是吗?不是说了吗,错了可以弥补,你还很有诚意。”
乌桃无言以对。
叶蕴年缓缓地抬手,用公筷为她夹了一块鱼,之后才道:“况且我也在改,你嫌我太完美,让你有压力,可我现在已经抛弃了曾经的一切,沉沦在资本主义的灯红酒绿中,以前那个叶蕴年,也已经不存在了。”
乌桃一下子就想起,几年前,叶爷爷去世前说过的话,他艰难地蠕动着唇,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他们已经付出了代价,说差点把这个孩子毁掉。
一股钻心的悔意尖锐地刺着她。
叶蕴年抬起眼,墨黑的眸子像夜晚皎洁的月照向乌黑的深潭,宁静安详,却又幽深难测。
他望着她,道:“乌桃,我为了想明白为什么你不要我,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
乌桃听到“你不要我”这句话,眼里瞬间再次湿润。
她听不得这些。
她知道叶蕴年是故意的,他就是要让自己难过,故意这么说,拿过去的感情来挟持她,她心知肚明,但她就是不能控制。
这几年公司越做越大,别人提起她来,总是说她理智冷静,无情无义,就连何锡清当年离开的时候都说,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理智。
其实她自己隐约也明白,不是因为她已经长大已经足够理智,而是因为面对的人不是他,他的话字字如针,每一个字都能轻易地挑拨她压抑下去的情绪,她甚至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叶蕴年望着她的泪光,轻叹:“你是不是觉得我故意的,故意惹你哭?可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把我哄走了,哄到国外,我过得并不好,当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背叛了家族,放弃了过去二十年所有的梦想,把我曾经坚持的一切都扔到了太平洋,我一直一个人,也吃了一些苦头,除了我爷爷去世的那一次,我从来不敢踏上故土。你想到这些,能视若无睹吗?”
乌桃低头,哭着颤声承认:“我不能,我确实不能。”
叶蕴年拿过来手帕,抬手,帮她擦眼泪。
他的手指修长,但是动作很温柔:“乌桃,不要哭了,我不说了。只要你答应重新和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