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霁之心里恨起来。
他很难不讨厌自己——每次情热都会持续一两周,而这次正好完全跟门派大比和订婚宴都重合!
明明他都已经顺利解决老五和老七了,明明门派大比正是他要反击的时候!
柏霁之刚成年的时候,发|情期持续的时间更长,而且在春夏季节也很频繁,他当时想尽办法穿厚厚的衣服,戴着帽子口罩,躲到最偏僻的院子里把门窗紧锁,甚至是一遍遍洗冷水澡。但不论是身体的难受还是气味都没办法解决。
直到,他在一次发|情期的末尾,为了不错过情报,去见了一直以来与他有联系的那位沉默的“高人”——
这位高人总是躲在昏暗的小房间内,从不开口,用短信或者是朗读软件与他沟通,他还是某一次瞥到她的剪影,才确认高人是一位女性。
从两三年前,他机缘巧合结识高人以来,高人教给他不少适合他的武艺,指导他瞬移能力和变换武器的能力,教给他如虎添翼的心法绝学。
柏霁之的武艺与灵力突飞猛进,他才意识到古栖派的功法有多么不适合自己,像是前头十几年都是肉食动物硬啃大萝卜一样。
虽然这位高人年龄未知,对他也并不算是太有耐性,还会时不时自由来去地爽约或找不到人,甚至曾经消失过半年多。但柏霁之还是在认识她一年之后,认认真真拜了她叫了声“师母”。
但她到那时候都没开口回应,甚至偷偷溜走了,只留下柏霁之郑重地原地磕头——
也是这位高人,发现了他的发|情期,给了他一些药物。既有草药磨粉,也有些能在药店买到的药片,短信告诉他,惊蛰之后混着吃下去,一周一次,能让每年的发|情期时间大为减少,但也不能常年吃。
柏霁之大惊,高人不但能教武功,怎么还管狐狸的发|情期?这药真的能靠谱吗?
柏霁之对于入口的药物又有些紧张,不太相信随便来的人都能治他的情热,高人看出他的担忧,她才从昏暗的房间里走出几步,露出了身后轻晃的大尾巴……
柏霁之只看得清轮廓,对方甚至极好地隐匿自己的气息,柏霁之与她私下见面许久,都没意识到对方也是妖。他有些震惊地看着那个轮廓,因为她看起来也像是一只……非常强大的狐妖。
她只甩了两下尾巴,就从他们约见的地方跳窗离开了,柏霁之想追上去,哪里还看得到她的身影,只收到了一条短信:
“妖有很多,狐妖也多。你不过是其中之一。”
在别人都期望自己万里挑一与众不同的时候,对方却看出来柏霁之其实特别希望自己能普通、平凡,像个普通的人类一样,不要成为古栖派里人人都知道又瞧不上的存在。
这句“你不过是其中之一”,大大安慰了几乎一辈子都没怎么见过妖的柏霁之。
柏霁之甚至幻想过,那个没有透露过姓名的高人,会不会是他母亲的朋友。大家都说,他母亲一看生下来是个突变出来的狐狸崽子,害怕柏宗全质问怪罪,连夜跑了。
会不会是母亲也想过,不能对他撒手不管,所以找一些其他的狐妖来教导他,来见见他……
不过后来他又觉得自己想得太美好了,说是母亲跑了,但大概率是死了吧,他这几年越来越知道古栖派的亭台楼阁之下是多少人的血和骨,恐怕这其中少不了他母亲的吧。
而高人和她的势力目的是颠覆古栖派,对他这么好,恐怕就是想要拉拢他罢了……
不过高人也不止一次表达过,没必要经常吃药。狐妖们在世道中属于名声最差的那类,但她似乎对发|情期没有那么厌恶,甚至很享受自己的天性,只是考虑到柏霁之在古栖派内生活不便,才给了他药物去抑制。
但柏霁之却觉得自己后半辈子可能都离不了这个药物了。
他实在是不喜欢……那个时候的自己,无法忍受一直以来守礼又骄傲的自己,会变成别人口中开玩笑的狐狸精。他吃药的频率比高人嘱咐的还要频繁,但代价就是发|情期的症状会比之前更加严重。
那柏霁之也愿意。
只难受一两周左右的时间,只要熬过去了,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可以忘记发|情期的存在!
此刻,柏霁之趴在床铺上,脑子里也无法想这些事情了。
正是夏季多雨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忙活会场的弟子都去休息了,他才稍微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窄缝透气,外头雨声连绵,砸在院落的青石板与树丛中响成一片,他化作大狐狸爬回床铺上。
柏霁之腿上的伤口还没完全好,明明雨夜清凉,他却只感觉到湿热,趴在竹席上把被子都踹到地上去,紧紧合拢着床帐,吐着舌头大口喘|息。他腿上的伤口还没有好全,他很想舔舔,可他平日总是严以律己,不肯表现得像个小兽一样,只硬挺着——
可是硬挺着不肯舔伤口有什么用,他难耐得几乎要在竹席上打起滚来,脑子稀里糊涂,伸出舌头哈气,尾巴往上翻卷,甚至是很难控制自己挺着腰。
柏霁之脑子里都是以前,他被宫理捡回去的时候,生活在那飘落着槐花与雨水的院落里的景象。
院子有可以赤脚走的木回廊,她会泡着热茶,穿着棉麻的家居服和短裤,曲起腿坐在垫子上给自己涂指甲油。
他会从沙发上跳下来,故意去嗅一下她的指甲油,她却怕指甲油弄坏,举着手抬着脚不敢抱他,他可以就在这时候跳到她怀里去,故意把她弄得很痒。
宫理又烦又想笑,但没法抓他把他扔下去,只会躺倒在木制地板上,半垂着睫毛笑着缩起肩膀:“有本事你等我指甲油干了,我非把你腿绑在厨房的推拉门上,来回开门给你练一字马——”
柏霁之知道她抓不住他的,但还是会故作乖巧地不再闹,趴在她肚子上。
反正这才是他的目的。
这段美好的时间,出现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因为一些关于她母亲的胡说八道以及一直以来的某些矛盾,他和柏家几个兄弟起冲突,被打断了腿,事情闹大结果也不过是柏宗全嫌弃他武艺太差。
那也是在一个雨夜,他不管不顾地从古栖派冲出来,说再也不要回去,再也不能回去,拖着断腿昏头昏脑地走在他从来不被允许来到的街道上,跟个流浪猫似的过活,甚至钻进铁板烧店后厨想找点饭吃。
最后因为腿肿得实在动不了,就被几个火系真气的厨子抓去扔给执勤的片儿警。
柏霁之只记得执勤的临时岗哨门口,蹲着个穿警服的银色短发女人,她警服不太整齐,帽子也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吊儿郎当的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执勤期间还在往嘴里炫炸鸡。
可能片儿警也都不想接手一个泥球流浪猫,数她最闲,骑着自行车带他去宠物医院,等洗完了澡才发现不是猫是个狐狸——
柏霁之回想起来,以宫理的性格当时估计就有些怀疑了,毕竟野生狐狸也不是那么常见,他还是青色毛发。
但他当时腿肿得太严重,宠物医院也算见多识广,拎着他尾巴说什么没到发|情期就是没成年呢,算幼狐——柏霁之听到这话也很震惊,属实无法接受自己要去医院还要挂儿科这件事。
但宫理一听是幼狐,可能默不作声地心软了。
但这些年治安总署激进扩张,经费紧张,当然不可能给狐狸付医药费,只能宫理自掏腰包。她付得起手术费付不起住院费,把他用毛巾包着放在前车篓里带回了家,之后天天蹬着那破自行车带他往返医院。
柏霁之从此之后最痛恨的就是自行车。
就从她家到医院那条坑坑洼洼的破路,每次都能把他颠得灵魂出窍。
之后,柏霁之在她家里骗吃骗喝住了很久。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能变成狐狸是这么好的事情过,他也没跟人如此亲近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过。他知道宫理喜欢在院子里抽烟,喜欢半夜给自己加餐,喜欢抱着他一起看无聊直播,喜欢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她身上只有肥皂香味,几乎不怎么穿裙子,但短裤下两腿修长,皮肤白得透光,穿着拖鞋站在树下伸懒腰的时候人比槐花美多了。
她会修凳子、炸馃子、编笼子,养金鱼和荷花,甚至可能会做法器与丹药,手有种古老手艺人似的巧劲儿。
她武艺似乎很好,虽然几乎不练武不学用兵器,却在屋瓦被抛杂物的御剑弟子砸碎之后,气得窜起来脚踏屋檐凌波微步,两条腿追上人家飞空剑,给对方一阵暴揍。
十六七岁的柏霁之第一次离开古栖派的掌控,闯入光怪陆离的城市之中,夹杂着对这座混乱城市的恐惧,对无处可去的惶恐,就遇见了宫理这样蒙尘下实则惊艳的人。
她不怎么会主动打扰他,只是偶尔才会弯下腰来,抱住他胳膊下头,揣在怀里,沉默地发呆,柏霁之能听见她的心跳声,能听到广告的聒噪交织在一起,她仰头看着淅淅沥沥的雨幕后的城市,他垂头看着院落里槐花树下昏黄的小灯。
他最赤|裸最真实也最自我厌弃的青色绒毛,贴在她刚刚烘干的棉质T恤上,柏霁之感觉她的手臂紧了紧,宫理喟叹了一口气:“你真暖和。”
他当时还不明白什么叫魂牵梦绕,只觉得霓虹广厦、钢铁高楼之间,竟然有这么一片小小的桃源。原来他也会想要粘着人不撒手,原来她的心跳对他来说如此安心,原来等一个人回家是这么好的感觉。
柏霁之心态却也渐渐变了,从一开始感慨能变成狐狸被她养着实在是太好了,到后来他开始气恼自己明明想做很多事想说很多话,却根本不敢说明身份,只能继续当个狐狸装傻充愣。
他渐渐知道宫理曾经是治安总署的负责刑侦大案的新星,却因为创伤与失败被贬来做片儿警,他落难后最美好的生活却是宫理最落魄的时候。
他知道宫理不让他进的卧室里,有一片挂在墙上的厚重蓝色窗帘,那窗帘背后是无数的剪报、照片、线索,被她连线在一起,他有时候在早晨偷溜进卧室里,会看到宫理盘腿在床上坐着,静静看着墙面。
她会很快发现他溜进来,合上帘子后笑着拎起他来,揉揉他脑袋,他多想说点什么,多想把自己的故事也讲给她听,可他只能在她脚边打转。
宫理就会把他抱到洗手台上去让他陪她刷牙。柏霁之也有自己的牙刷,虽然说扮演小狐狸,但他也不好意思不刷牙嘴巴臭,就主动去叼那个牙刷,宫理会帮他刷牙……
柏霁之此时此刻,脑子里不但有那些温馨的细节,还有宫理穿着吊带短裤侧卧在床上的身影,有她弯腰浇花时伸直的腿,有她身上的肥皂香味……
他已经不敢低头看自己了,幸好现在还有长绒毛遮挡一下,如果是化作人形的时候,他更不敢看,都恨不得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今天外头雨声很大,他的院落如此偏远,周围许多院落都是空着的旧客房或长年不开的仓储,他忍不住发出几声狐狸的呜咽声,幸好都掩在雨声中也没人听得见——
前两天,若不是为了骗消失几年的宫理把他捡走,他是绝不肯在任何人面前发出狐狸的叫声。
这会儿,叫声也逐渐变了味,柏霁之热得受不了了,眼前都迷迷糊糊一片意识不清,他渐渐变回人形,也懒得盖被子了,蜷起来躺在竹席上。
这已经是后半夜了,是大家都睡得最熟的时候。
他没有听到赤|裸的脚尖点在青石板小路的声音,甚至在窗户被湿透的白皙手指推开时,他都没有察觉。
宫理推开窗子的时候,忍不住屏息了一下。
昏暗的房间内那股甜香味,简直就像是推开了面包店的后厨门一样扑面而来,确实是她之前跟柏峙走过长廊时嗅到的味道。
院落的石板太滑了,她穿高跟鞋根本走不过来,干脆就光着脚,轻点着地面跳跃进院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