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安静了几分。
楚寒今冷冷道:“你猜谁的?”
越临:“我在墓里躺了这么多年, 今天就是天塌下来,也不可能是我的。”
“…………”
楚寒今突然觉得,跟他争论这个问题的自己仿佛脑子有病。
楚寒今转身, 沿着崎岖山路往溪流边走。
越临跟在他身后一两步, “走慢一点。”
楚寒今才发现他似乎很久没适应过光线, 不是特别舒服, 微眯着眼, 苍白皮肤被阳光直射后泛出烧伤似的红。
楚寒今不解:“你为什么这么虚弱?”
越临找了根木棍撑着, 笃笃笃地敲鹅卵石, 叹息:“棺材里也有符咒。”
“……”
这是得罪谁了,被害得这么惨。
溪水沿江岸流淌, 翻出雪白的泡沫,水质清澈见底,偶尔游动着几条小鱼。楚寒今想使用灵气,可这个地方极阴极邪, 灵气稀薄, 他想了会儿伸手向他:“拿来。”
越临:“什么?”
楚寒今一把夺过他的木棍,走向溪水旁,准备将鞋子先脱下来。不过越临先他一步走近, 阴影落下,声音特别的游刃有余,“我来。你身子不方便。”
楚寒今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不得不说越临灵气恢复速度很快, 在棺材里时被他拍一掌都会喘,现在面色好了很多,他坐上楚寒今身旁的鹅卵石, 脱下鞋子踩入溪水里。
捉鱼。
他将裤脚微微往上挽, 露出半截修长的小腿, 发缕垂落,聚精会神地看着水面。
他始终不动。
楚寒今:“你叉不叉?”
越临:“嘘,等我找条大的。”
说完,他慢慢将木棍举起,待到日光一闪,快狠准地插下去——
楚寒今听见“砰!”地一声,水面爆开,方才那条鱼直接飞出血影,直接被这一棍子叉得爆裂开来。
楚寒今忍耐地动了下眉:“你会不会?”
越临明显也对这战局略感疑惑,思索了一会儿,道:“是鱼太脆了。”
楚寒今:“是你太用力了。”
越临:“我用力了?我甚至没灌注灵气,单纯的外门功法。”
楚寒今伸手夺过长棍,反手将木棍送出,转瞬之间叉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丢到越临跟前:“我想吃点东西就这么难吗?”
“美人厉害。”
越临笑着捡起鱼,到岸边砌了个柴火堆,将清洗完毕的鱼用一根木棍穿过,架在火焰上烤。
一只水鸭子在河流里游来游去,发出嘎嘎声,越临道:“好久没听见这种声音了。”
楚寒今看他一眼:“墓穴里很冷清吗?”
“当然冷清,非常冷清。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也分不了春夏秋冬,刚开始我希望有人救我,后来我只想着,能有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就好,哪怕看一眼就走也无所谓。”
他目视楚寒今,眼角微微一折:“没想到,真的有人来。”
楚寒今低头吃鱼。
鱼只是河里随便捕捞的鱼,并非肥美的河鲜鱼,火烤熟后散发着淡淡的焦香味,雪白绵肉夹杂着细小鱼刺,楚寒今边吃边往一旁吐刺,吃的速度非常慢。
越临看了他会儿,将手里的半块鱼刺慢慢挑干净,递给他:“你吃。”
楚寒今:“不用,我自己有。”
“你先吃,你吃完我再吃,”越临说,“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你腹中的孩子我也会帮你照顾的。”
他似乎觉得自己很有良心。
但楚寒今动作停了停。
什么意思?
把他搞怀孕还可以这么带过去?
楚寒今微微抬起眼,眼神不善,接鱼一点儿没客气:“谢了。”
他吃相斯文,有点像一只高傲的白鹤,进食缓慢又优雅。越临道:“怎么看你光吃鱼,还有点可怜呢?”
楚寒今:“……”
“一会儿我再看看别的猎物,打来烤了吃。”
楚寒今将最后一口肉吃完,感觉腹中的饥饿感缓解了很多,摸了摸小腹,微微圆了一些,莫名想到以后显怀了会不会这样。但他很快驱散了这个念头,问:“这是什么地方?”
越临垂眼,抬了下眉:“我死后才被埋在这儿,我怎么知道?”
是这个理儿。
楚寒今到悬崖的高处望了望,数不尽的丛林和远山,绵延到很远的地方,中间看不见任何路。
楚寒今试图御剑。
能劈能砍,也能注灵,但是飞不起来。
暂时被困在这里了。
楚寒今测试灵气的时候,越临便倚着山头,懒洋洋地看他:“你是哪家的弟子?”
这个问题楚寒今不想回答,总觉得很蠢。
但考虑到他可能失忆或被人夺舍,拿出了耐心:“远山道。”
越临了然:“难怪。只有名门正派才能养出你这样的——”他形容,“一身白衣,容貌俊美,清冷矜贵,干干净净的谪仙。”
楚寒今没答。
越临似乎很闲:“你穿白衣服不会弄脏吗?”
“……”
“为什么穿白不穿黑啊?”
“……”
“比起这个,”楚寒今终于看了他一眼,“你难道对怎么离开这个地方不感兴趣吗?”
越临抬了下眉:“不太感。”
“……”
“等我灵气再恢复几成,想出去很容易就出去了。但外面有什么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他眯着深金色的瞳,“也许将来有一天,我对外面的世界有期待了,我就会出去。”
楚寒今抿唇:“期待?比如?”
越临笑道:“比如喜欢我的人,我喜欢的人。”
听到这句话,楚寒今放下了手里的剑,直勾勾看他:“你生前很多人憎恶你吗?”
越临了然地一点头:“当然。他们憎恶我至极。”
楚寒今好奇起来了:“你做了什么?”
如果他说出来的跟先前越临口述的能对得上号,那这应该是越临无疑。
越临拂了拂石头上的灰,坐下:“你也看见了我的墓穴,他们咒我,恨我,希望我永远不要踏出这个死地一步,这足以证明我有滔天的罪恶。”
楚寒今耐着性子:“所以具体是?”
越临摇头:“我不能说。”
楚寒今:“……”
越临修长手指撑着下颌,对着他微微笑了笑:“我怕说出来你也会厌恶我,然后极力想摆脱我。虽然这或许是迟早的事,但我希望不要来得太早,毕竟我还挺喜欢你。”
楚寒今冷着脸:“别说我摆脱你,恐怕你现在想摆脱我也没那么容易。”
越临意外:“怎么?”
——等孩子生出来再两清。
楚寒今看向不远处的斜阳,一抹通红,似乎比其他地方的太阳都红几分,而暮光照耀下的树林并非霞色,而是一派深沉,且逐渐涌起漆黑的雾气。
越临:“这地方夜煞这么重?”
楚寒今看他一眼:“夜煞?”
“半夜出来觅食的怪物,这么多啊……”越临目光扫过,“不过等他们全部出土,还得等到太阳落山之后。你现在有什么想干的吗?”
楚寒今望了望流动的溪水。
答案不言自喻。
他饿了。
他又饿了。
他肚子里的小宝宝,没吃到东西会闹他。
越临应了声:“你先回墓穴等着,我马上弄吃的过来。”他声音沉稳,说完,黑衣便转身向了下山的通道,走到了流动的溪水边。
楚寒今远远地看。
他叉鱼总算认真了,没跟之前似的一棍子下去能把整条河流截断,而是耐心找鱼,看到瘦的又丢回水里,没多久找了根草编成绳穿好,拎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往回走。
在墓穴里生火前,楚寒今突然道:“这样不会不尊重吗?”
越临问:“尊重什么?”
“……”
一句死者为大没有说出口。
因为死者本人正熟练地将鱼穿入树杈。
“没什么。”楚寒今耐心等鱼。
越临坐在一块石阶上,被背后的木柴火把映着,身影拉得很长。他时不时翻动树杈:“得转个面烤,不然下面糊了。”
楚寒今:“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怎么烤鱼?”
越临笑了笑:“我以前经常跟我弟弟——”
说到这句话,他声音卡了一下,脸上那点淡薄的笑刹那间消失殆尽,平静道:“以前性子顽劣,不受拘束,经常东奔西跑,没吃的就随便找点野味吃。”
柴火“啪!”地爆了一声。
恍惚之间,看着眼前捣弄火堆的身影。
楚寒今突然觉得以前见过。
也是这样的墓穴,昏暗幽冥的洞府,万分熟悉。
他正沉浸在思绪里,隐约听到洞穴外的狂奔。
好像一只木桶往山下滚,又像在打雷,总之是巨物奔跑的声音,而且不止一只。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声音逐渐逼近,周围地动山摇。
周围震动过于厉害,猛地,烤鱼的支架解体,刚冒出肉香的鱼哗啦掉进火堆里。
“……该死。”越临本来一派温和,猛地抬起眼,阴狠看向墓穴的入口。
他恼怒:“把我鱼弄没了!”
墓穴口出现了几头类似于狼的生物,长有尖锐如刀柄似的黑角,通体漆黑如电,长蹄不耐烦地原地徘徊。嘴非常长尖锐的獠牙从嘴唇翻出,可想见咬一口能扼碎人的喉咙。此时正向墓穴内张望。
越临站起身,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楚寒今看见他手里缓缓伸出一把巨剑。
剑刚冒头时,巨兽开始后退,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龇牙声。只有遇到危险时兽类才会如此,他们觉得越临非常危险。
越临越走越近。
带头的兽突然“呜喂儿~”了一声,发出类似小猫咪的声音,趴在地上翘尾巴,姿态极其讨好。
但越临不为所动,怒道:“滚!”
骂完,兽便连滚带爬往远处跑。
越临一剑刺过去,跑得最慢那只趴倒在地。越他拖着尸体往回走,割下一片带血的肉串烤架上:“没事儿啊,我重新给你烤。”
“……”
有事的难道不应该是这只煞吗??
煞是欺软怕硬的生物,遇到灵气会饿狼似的冲上来,所以方才大概是嗅到楚寒今的味道而来的。但是,遇到比他们还恶的恶气,则会迅速退避三舍。
这阵恶气,显然是指越临。
一看见他,恶煞都吓成小猫咪。
……或许,他生前真是恶人吧。
楚寒今默默地等烤肉吃,等得望眼欲穿。
这兽腿肉闻着就是比鱼肉香,烤起来时香喷喷的,热油乱溅,异香扑鼻。
越临问:“你饿了?”
废话,能不饿吗?
越临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是不是怀了孕的,饭量比较大?”
楚寒今面如冰霜,不语。
就算饭量大,折腾你,你也该忍着。
毕竟罪魁祸首就是你。
他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看楚寒今的脸,啧了声:“我说,你这么漂亮的玉菩萨,到底被哪个狗东西搞大了肚子啊?”
楚寒今:“……”
“而且你还是男子。男子要怀孕可比女子麻烦些,那个人肯定使劲儿糟蹋你,得用禁术——用禁术,肯定也不是好人善人了,再怎么也得是个风流种。你说你啊,清高漂亮,怎么跟那种人混到一起?”
楚寒今呵呵:“是啊,我也很不解。”
越临:“被骗了吗?”
楚寒今:“有可能。”
越临舔了下唇:“王八蛋啊,净挑你们长得好看的骗。你要是以后想报仇,可以找我帮忙,单纯看不惯别人欺负心地善良的小仙尊。”
“…………”
楚寒今实在笑不出来了:“你先给自己来一剑吧。”
冷着张脸。
越临烤肉,修长的手指翻转后凑在火堆旁,过了会儿冷声说:“看来你还挺喜欢他。”
楚寒今:“”
越临嗤笑:“听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好。”
楚寒今眉梢隐忍地抬了抬,心说我是这个意思吗?
非要我明说你就是那个狗东西?
你还挺能理解。
腿肉总算烤好了,越临递到他跟前,道:“烤好了,多吃点。虽然你们的爱情有罪,但孩子没罪。”
楚寒今都记下了。
希望孩子生下来他也能这么说。
刚烤好的腿肉有些烫,越临用匕首切开散了散热,一条一条切成细细的肉,才递到楚寒今手里:“现在不烫了。”
看着楚寒今吃完,又递去一条手巾:“擦擦油。”
照顾得很认真。
从这方面来说,看不出他以前是什么蛮不讲理、凶穷极恶的坏人。
这些肉全都没味道,勉强果腹,实在吃不出什么好味道。尤其楚寒今怀了孕容易感觉油腻,吃了一会儿便停下,手指掩着唇。
“怎么了?”他问。
楚寒今:“想吐。”
越临神色复杂,来了句:“孽种啊。你怎么想不开和他要孩子?”
楚寒今也好笑得很,道:“要不要我给你讲个故事?”
“洗耳恭听。”
“这世上有一个倒霉蛋,某天他进了丹房闭关,运行九九八十一个小周天,出关便能突破体质。后来他出关了,幸运的是突破成功,不幸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怀孕了,幸运的是孩子的父亲找到了,不幸的是他根本不记得这个孩子父亲是谁。”
越临轻轻“哦”了一声。
楚寒今:“倒霉吗?”
越临:“倒霉。”他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楚寒今坐石阶上,觉得有点儿冷,越临看他一眼后将烤火的木柴捅了捅,火光旺盛。
他道:“这世界上有一个大恶棍。”
显然是为了对应楚寒今的称谓。
“这个大恶棍天生就是个恶棍,因为他的父亲母亲是恶棍,兄弟姐妹是恶棍,亲朋好友全是恶棍,而他呢也不负众望,恶得非常厉害,能将其他小恶棍打趴在脚下,注定是将来的恶棍之王。”
楚寒今轻轻摸了摸小腹,面无表情。
就当给孩子的睡前故事好了。
“所以那个恶棍非常盛气凌人,颐指气使。比如,一个小恶棍花了三十年养一把剑,准备出世时炫耀武功,可那恶棍半个月就养好了一把同样的剑,还先他一步公布出来,博得其他恶棍的称赞,导致那个耗费三十年的小恶棍被人嘲笑,成了笑话。”
楚寒今抬头。
越临笑意温和,却隐约含着一些狰狞:“再比如,某个小恶棍突破无极境花了整整十年,期间屡屡失败,失心失神,终于成功那天,兴冲冲告知恶棍,却听那恶棍淡淡道自己只花了六个月,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越临看他:“你觉得,这些人会嫉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