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当今圣上自然不会再在此刻赶回宫中,理所当然地住在了郡主府中。秋意泊被安排在了一间客院中,或许是平南郡主被她自己糟心的表哥打的机锋给恶心到了, 忘记了要找秋意泊来侍寝。
秋意泊觉得挺好, 省了他一个幻境。他推开窗户, 倚在窗边吹着晚风,刚好窗下再有几步便是一方小池塘, 里头养了些锦鲤, 秋意泊看着呆呆木木一动不动的锦鲤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地就看见一道白电闪去,锦鲤鸟兽群散, 一条肥头大耳的别光锦已经落入了疏狂的口中,大半条鱼身还在鸟嘴外边, 扑腾着尾巴,把水甩了秋意泊一头一脸。
疏狂脖子一仰, 张开了大嘴,愣是把那条千金难买的别光锦给吞下去了,末了还‘嘎’了一声, 一边嘲笑秋意泊身上的水珠子,一边表示这鱼真踏马难吃。
秋意泊:“……我给你脸了是吧?”
疏狂留下了一连串嚣张得鸟叫就飞上天空溜走了,因为声音太大,还惊醒了不少郡主府的仆役,悉悉索索地开窗声后就是骂娘声,秋意泊笑骂了一声,弹指给自己用了一个清尘咒,把池塘里的脏水去掉了。
正在此时,秋意泊仰头看向了院墙, 那儿坐了一个男人,深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秋意泊,秋意泊认得他,锦衣卫指挥使赵晏。他能坐在这儿,说明隔壁院子住的是当今圣上。
平南郡主居然用一个客院就把当今圣上给打发了。
赵晏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可能是在迷茫——论谁大半夜的突然看见房里头蹿出来老大一只白鹤都会有些一时无法接受的。
秋意泊给了他一个微笑,眉宇之间是一派的从容闲适,讲究的就是一个气定神闲,主打的是一个少见多怪,那态度,那神情都仿佛在说‘土鳖,这有什么好震惊的?我们世家就是玩的这么高雅的’。
“赵大人。”秋意泊含笑道:“赵大人好雅兴呀。”
赵晏冷然道:“夜深露重,谢家郎君,不如早早安歇。”
果然他在大牢里是装出来的。
秋意泊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那头有一个温和的嗓音道:“赵晏,你在与谁说话?”
赵晏暮然回首,自墙上一跃而下,单膝点地道:“圣上,是谢家郎君。”
秋意泊听着那单膝点地的声音都觉得膝盖疼。
“原来是谢家郎君。”圣上声音中溢出了一点笑意,他道:“谢家郎君在做什么?”
“圣上,谢家郎君颇有雅兴,夜半观鱼。”
圣上碰了碰眼角,眉目温和,任谁见了他也不觉得这一位是坐在帝位上御极八荒的皇帝,而是一个脾性温和的俊美书生。“原来如此,你带我过去看看。”
赵晏沉声道:“圣上,还请三思,夜深露重,免伤圣体。”
“无妨的,也不差这些了。”
那头传来一些动静,墙那头就露出两张脸来,赵晏扶着圣上登上了围墙,而那位圣上则是好奇地往池中看。秋意泊一笑,没想到所谓的来看看不是走正门过来看看,而是翻到墙头看,怪不得赵晏一开始推拒呢。
——大半夜的带皇帝坐墙头,谁敢啊?!
秋意泊没行礼,也没问候,只当是没看见没听见,静静地倚在窗边,不知道为什么,圣上与赵晏也没有出声,三个人就搁这儿看那池子也看不到几条鱼影子的池塘。
赵晏本想呵斥秋意泊的,但圣上阻止了他。
不多时,疏狂自天边飞了回来,它有些好奇地扫了一眼坐在墙头的两人,将嘴上叼着的小包袱戳到了秋意泊手边,秋意泊顺手接了,拆了一看,居然是四块包得整整齐齐的点心。
圣上也看见了,不禁笑道:“没想到谢家居然还有放鹤的本事。”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秋意泊也是温温和和地笑了笑:“陛下见笑了,我这人挑嘴,出门远游,有时候嘴馋湖里的野鱼,还要多亏了它呢。”
秋意泊抚了抚疏狂剑的翎毛,疏狂剑感觉是自己叼回来的点心衬了秋意泊的心意,脑袋在秋意泊掌心顶了顶,然后后脑勺一疼,一根丹砂色的漂亮翎毛就被秋意泊给拔了下来。
疏狂大怒,偏偏下一刻鸟嘴就给秋意泊一把捏住了,秋意泊另一手拿着它那根极漂亮的翎毛在它眼前逗弄着,疏狂白色的大翅膀在空中无能狂怒,疯狂扑腾,偏偏鸟嘴给捏着,它飞也飞不起来,蹬也蹬不到秋意泊。
圣上见状笑道:“好端端的,你拔它的翎毛做什么?怪可惜的。”
“它方才故意扬我一身水珠子,我自然要教训教训它,叫它以后不敢了。”秋意泊笑眯眯地说着,边用翎毛在疏狂双目之间挠了挠,疏狂气得嘴缝儿里都冒出了气音,秋意泊轻笑了起来,将那根漂亮的翎毛重新插回了它的脑袋上,还给它揉了揉:“好了,给你放回去了。”
“掉下来的翎羽怎么能再回去呢?”圣上目光有些奇异。
“它也不是真心要与我生气,不过是闹这玩儿的罢了,它不跟我闹一闹,它怕我下次还拔它的翎毛,这几根可是它最喜欢的,看得跟宝贝似的。”秋意泊松开了疏狂明黄的鸟喙,疏狂气呼呼地在他手背上啄了一口。
圣上眉目微动,白鹤虽然看着优雅高洁,却实打实是猛禽,这一口下去就算不深可见骨,那也至少是皮开肉绽。再仔细一看,却见那谢家郎君手背上光洁如初,只有一道淡淡的红印,连皮都没破。
“既然是它最喜欢的,为何它还不生你气?”圣上道。
秋意泊道:“自然是因为我对它而言也很重要,它头上还有好几根翎毛呢,拔了一根它虽气,但也无可奈何,总不能真为了这么一根翎毛不跟我好了,要是哪天我将它拔成了只秃毛鸡,它怕是也要将我的头发全拔去才解心头之恨。”
“原来如此。”圣上眼波流转,像是想到了什么,轻笑道:“谢郎君,你为何不科举?”
“我心在野,恐怕要让圣上失望了。”秋意泊抚了抚疏狂的脑袋,一不小心把那根毛又给顺了下来,干脆就收进了自己袖袋中,他随口说:“再者,我这人粗鄙,不通文墨,别无长材,平生只好一口吃喝,科举恐怕与我是无缘的。”
秋意泊又笑道:“所幸家中还有些恒财,叫家中养我一个废人也不算是艰难。”
晚风突如其来,凉入骨髓,圣上拍了拍赵晏的胳膊:“天凉了,回吧。”
“是。”赵晏应喏,将圣上带了回去。
秋意泊微微一笑,正打算哄疏狂两句,忽然疏狂大嘴一张,就咬住了他的右手,黑豆大的眼睛冷冷地盯着秋意泊,大有今天这事儿不算完的意思在里面。秋意泊被它咬着也不急,另一手拿出了一条还在蠕动的鱿鱼须,低笑道:“选哪个?”
疏狂不动,怒视秋意泊。
秋意泊:“那我就只好自己吃了啊……”
“……真不放啊?我都这么低三下四了,你让让我不行吗?”
……
翌日,仿佛一切都各归其位了,圣上去上朝了,赵晏回锦衣卫所去了,平南郡主天没亮就送走了圣上,垮了个脸回去补觉,结果还没睡醒呢,就听见贴身侍女在外与人低声说着什么,她怒道:“什么事!”
侍女与管事一惊,禀报道:“郡主,王家派了管事来……”
平南郡主睡眼惺忪,不耐烦地道:“休想,人我还没玩够呢!等我玩够了自然把人给他们王家送回去!”
侍女尴尬地沉默了一瞬,随即道:“郡主,王家的意思是怕他家郎君在郡主府住不习惯,便着人送来了一应寝居所用,另随车而来的还有十一个侍女,八位侍卫以及一位两位管事。”
平南郡主躺了好一会儿才让脑子消化了这个信息,读懂了其中的意思,她猛地捶了一下床板,在心中怒骂了一声朱门酒肉臭——要说是本家嫡系金尊玉贵的女儿家,在外头住上两日家中不放心,做出这一套来还能勉强说得过去,一个表亲,王家还做这一套,看不起谁呢?!
平南郡主却懒得在这上头计较,王家送人来也好,这样他们那个院子就是王家自家管的,真要出什么事儿赖不到她头上。她这郡主府虽说不是个筛子,却也好不到哪里去,王家自己管自家的郎君也太平。
平南郡主坐起身来,唤了人进来问,管事与侍女都低眉顺眼地进来了,她道:“今日下朝了吧?王家没动静?”
这就是在问王家有没有告御状说她强抢民男。
管事垂手道:“回禀郡主,朝堂上风平浪静,并无人参奏郡主强抢谢家郎君一事,以我之见,因是王家授意的了,看来王家并不愿意为了一个表亲得罪郡主。”
“真不得罪就不会送这么多个人来了。”平南郡主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也罢,民间如何?”
“昨夜郡主的事情已经传出去了,再过两日便有端倪。”
平南郡主啧了一声,王家不告御状,也不来领人,摆明了就是不想掺和她这一蹚浑水,就差没直白地说她愿意让谢家郎君住着就住着,左右他们自己的人护着,什么时候她愿意放人了,他们自个儿就回去了,都不用她送!
……不太像是王家这种千年世家的作风,通常这种情况清誉大过天,堂堂世家郎君被郡主掳回府里作男宠,放那种世家里头都是奇耻大辱,怎么偏偏王家就忍下了?
她也不能真的去把王家的嫡长子抢回来吧?不是她说,就是她有本事推翻了圣上,自个儿当了女帝,那也不是张张嘴动动手就能让王家把嫡长子送进后宫给她当妾妃……别说妾妃,就是当皇后人家都不稀罕。
罢了……要不今天再去抢两个吧。
“谢家郎君……等他住满七日后再放他走。”平南郡主有些冷漠地想,等招都使尽了,非要逼着她入宫,那就是在逼着她反了……可换皇帝真不是一个好计策,只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她这样的能耐,这样的声望,只要是坐稳了位子的皇帝,谁不忌惮?换一个皇帝,也不过是将被算计的时间往后推几年、十几年罢了。
换一个,还少了一份一道长大的情份。
她自己当皇帝?
……说得好像谁都稀罕这个位子似地,送给她她都不要。
又是一日,平南郡主顺利的抢回了两个世家郎君,隔日朝堂上依旧是寂静无声,好像被掳走的是全然无关紧要的人物,送给郡主怎么玩儿都行。又两日,平南郡主又抢了两个学子回家,这次她聪明了,世家的不愿意掺和这趟浑水,她就把目标瞄准这些最经不得激的年轻学子,义愤填膺之下,这不得联名去告御状?
第四日,平南郡主被传召入宫。
圣上今日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常服,衬托得五官愈发柔和,他俯身摘了一朵牡丹花,见平南郡主来了,便微笑道:“皇妹来了?免礼,过来吧。”
“见过圣上。”平南郡主随意屈了屈膝,一副百无赖聊得模样:“不知圣上招我何事?”
圣上将手中盛开的牡丹花递了过去,平南郡主看了一眼,喜欢她倒是挺喜欢的,但从圣上手里接她可不敢,她扬眉道:“这花颜色不衬我,还请圣上允许,我自个儿摘一朵插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