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柏大伯大惊失色,却还要强作镇定,道:“什么道君?!诸位师叔莫不是弄错了吧?!此处何来道君?!”
柏一郎指着秋意泊,不敢置信地道:“道君?这怎么可能!”
“柏三他有能耐找个道君来做他的侍卫?”柏一郎嗤笑了一声:“这不过是柏三手下的一条狗罢了!”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掠至,柏一郎倏地横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梁上,随即又跌落于地,他张口便是一口鲜血,连惨叫都叫不出来一声就昏了过去,唯有微弱起伏地胸膛宣告着他生命的留存。
但离死也不远了。
“一郎——!”柏大伯怒吼一声,连忙扑了过去,“你怎么敢——!一郎!你没事吧?!一郎!”
击飞了柏一郎的刑堂黑衣人从从容容地走了回去,为首之人侧脸望来,冷冰冰地斥道:“柏凌至,柏朝棋,道君面前,岂容你们放肆!”
柏朝韫睁大了眼睛,看着秋意泊……道君?
按照套路,秋意泊知道现在自己应该歪嘴一笑,然后讲两句类似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之类的台词,又或者摆出长辈的架子,三下五除一把这里料理干净,但是实际上他现在很词穷,哪怕这是他和泊意秋经常畅想过的场景,他还是半个字都不想说。
他有什么好说的,明明就是在围观别人家的狗血八卦,顺道给自己看好的苗子送送人情,好日后骗他来凌霄宗,台词他都想好了,反正他们柏家这种德性,上行下效,八成从根子上就已经烂完了,去了他们凌霄宗那是另一番广阔天地,他也不介意收柏朝韫当自己的亲传弟子,毕竟柏朝韫有足够的自理能力,也不用他管什么,当靠山就行了。
好家伙,现在吃瓜吃到了自己家,那个柏朝韫一直谋划要摆脱的、烂到根子上的家族就是他家,眼前这几个自诩高贵的又蠢又毒的烂人也是他家的,那个不咋滴的老祖八成是他亲爹和三叔。
你让他说什么好?
秋意泊淡淡地说:“都一并带回去吧。”
“是,弟子等谨遵道君吩咐!”八人齐声应喏,秋意泊尴尬得人都快飞了,要不是忍住了,他差点把为首那个人的嘴给捂住了——道君嘛,说白了,不就是一个敬称,就跟进了炼神还虚就是真君一样,进了炼虚合道那就是道君,可在他们嘴里,他这个道君就跟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差不多。
尴尬到家了。
那八个人好歹也是秋临淮和秋临与手下的得力干将,分得清秋意泊的意思,柏大伯被捆,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泊一郎也一视同仁捆了起来,柏大郎很配合的伸出手臂被捆,至于柏朝韫和柏朝瑜则用不上绳索,请他们两回房间就是。
“……”柏朝韫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柏朝瑜一张嘴,柏朝韫就心有灵犀地捂住了他的嘴巴,柏朝瑜发出了一连串‘呜呜呜’的声响,连举起来指着秋意泊的手都被黑衣人给拍了下去。
秋意泊看着只剩下两个黑衣人的大堂,有点头疼得揉了揉眉心:“罢了,你们来也累了,修整一日再走。”
“是,道君。”两名黑衣人应喏,退出了大堂,在门口侍立。
秋意泊叹了一口气,也回了房间——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消化这桩恶心事儿。
结果还没躺上多久,就有一名黑衣人来禀报:“启禀道君,柏朝棋命悬一线。”
秋意泊闻言随意道:“替他续一口气。”
现在事情真的变得复杂了许多,柏朝韫从一个堪得大用的人,变成了一颗定时炸弹。前面秋意泊不知道他是自家人还转着弯来布局,让柏朝韫欠他人情,日后也好心悦诚服,可如今这么一看,他再施恩,柏朝韫也不一定领受。
如果他生活的秋家是如同柏朝韫现在生活的秋家一样,等位替换,他也不愿意诚心为家族谋划——凭什么?难道只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老祖,就要无视他人生中最无力弱小时经历的苦难?整整一十来年,不是一十来天!
为今之计,唯有缓缓而治了。
……头疼。
这要是没有柏朝韫就好了……窥一斑而知全豹,柏家能修仙的尚且如此,不如直接杀了助他爹和三叔破劫。
“是,道君。”黑衣人倒退着出去了,在门外恰好遇见了柏朝韫,柏朝韫立在门外,拱手道:“韫拜见老祖。”
秋意泊还是那副易容后的模样,并不难辨认,柏朝韫身旁还跟着一个黑衣人,那是盯着他的。秋意泊看见他之后,颔首道:“进来说话。”
“多谢老祖。”柏朝韫再度躬身行礼,这才走了进来,秋意泊吩咐道:“其他人退下。”
“是。”黑衣人不曾进门,反手将房门掩了起来。
柏朝韫行至秋意泊面前,双膝跪下,低眉敛目地道:“韫有大错,此前不知是老祖驾临,多有不敬之处,还请老祖责罚。”
秋意泊半倚在凭几上:“起来说话。”
“韫不敢。”柏朝韫恭顺地说。
“不敢?”秋意泊轻笑道:“三郎君也有不敢的时候?……起来吧。”
柏朝韫犹豫一瞬,这才起身,秋意泊又道:“坐下。”
柏朝韫只得温顺地坐在了圆桌旁,与秋意泊相隔七八尺有余,秋意泊冷眼看着——这是一个对于凡人来说比较有安全感的距离。
柏朝韫此刻恐怕也是坐立难安。
秋意泊陡然笑着调侃了他一句:“如今是不是很后悔?”
玉珠灯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明暗之间便显得格外分明。顺着柏朝韫低垂头颅的角度,秋意泊可以看见他比常人要长一些的睫毛扇动了一下,引得剪影颤动,在他瓷白的脸上格外的明显。
看来是猜中了。
他想收服柏朝韫的时候,他也在想着收服他——一个看着脾气不错的化神期剑修,当然有值得收服的价值,化神期的修士,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有着极为明显的目标,若遇上那些悠悠闲闲的,八成是在游历寻求劫数。这就代表了一个意思,他很有空,他什么都愿意去尝试一下。
家中有化神修士长期驻守,柏朝韫应该是清楚的。
柏朝韫的意图也很简单,首选当然是收服他,其次是交好他,至少这几个月内,让他给他保驾护航……当然,要是他愿意待到柏朝韫死是最好不过的。
所以柏朝韫从不吝啬欠他的人情,也不吝啬于替他解读他的计划,他的谋算……化神修士,少则活了几百年,多则活了近千年,柏朝韫耍太多的手段反而容易叫人觉得他不是诚心交好,所以柏朝韫一切都大大方方的来,秋意泊想知道什么,柏朝韫就告诉他什么,哪怕秋意泊不想知道,他也主动提一提。
人情却是难还,可有时候怕的不是人情难还,而是对方根本不愿意给他欠人情的机会。
秋意泊带着一点笑意想着: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双向奔赴了吧?
可柏朝韫和秋意泊都算错了一点——柏朝韫没想到秋意泊是自家的老祖,秋意泊没想到这是自家的崽。
秋意泊身居高位,无论是辈分还是境界,无可指摘,他无论对柏朝韫做什么都不算错,可柏朝韫就不一样了,若秋意泊只是一个普通的化神修士,大可以觉得柏朝韫活得艰难,好歹自己聪明又有手段,值得一交。若秋意泊与柏朝韫并不相识,只是柏家老祖,听闻此事,也同样会觉得柏朝韫是个可塑之才。可秋意泊是柏家老祖,那就变成了柏朝韫此人心机深沉,断不可留了。
谁让柏朝韫就是毫不保留来放手一搏了呢?
他算计血脉兄弟毫不留情,可以代表着他对家族没有太多的善意,老祖在世,他私下置产无数,也代表着他想要脱离家族之心——他现在跟秋意泊说他这些产业都是他一手所建,决无贪墨家族,秋意泊能信吗?他说他从未拿这些产业私下里狙击家族生意,秋意泊能信吗?
柏朝韫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他知道如果还表现的痛恨家族……他是会被杀了的。
不光他要死,柏朝瑜也得死,不为其他,就因为他们一母同胞,柏朝瑜想要活命,除非他愿意苟且一生——可家族为什么又要让他苟且一生呢?
家中不缺子息,更不缺没有灵根的子息。
与其放着柏朝瑜当一个不稳定因素,不如直接了当除干净了。
柏朝韫苦笑了一声:“韫只是迫于兄长,这才不得不……”
“一步错,步步错。”秋意泊随口打断道。
柏朝韫目光微闪,带着一种斯文的,怯懦的意味,他快速抬头看了一眼秋意泊,随即垂眸道:“韫不敢。”
“你应该知道。”秋意泊道:“当你想算计某个人的时候,就会自称名,而不是‘我’。”
柏朝韫沉默一瞬:“老祖恕罪。”
秋意泊起身,笈着鞋子走到了柏朝韫身边,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阴影将柏朝韫笼罩了进去,低眉浅笑道:“但我不讨厌,若非你机敏,你或许就活不到今日……如今情状,不过是因为你算错了我的身份罢了。”
柏朝韫微微抬头,恰好与秋意泊对视,秋意泊眯了眯眼睛,开口解了他的心结:“此事也怨不得你,毕竟在刑堂的人来之前,我也不知道原来我们是一家。”
这样的聪明人,最怕算错。
“老祖……也不知晓吗?”柏朝韫眸光微动,有些出乎意料。
“是,我怎么会想到家中连姓氏都改了。”秋意泊在柏朝韫身边坐了下来,随着他的动作,满头黑发逐渐褪去了色泽,连带着褪去的还有他的易容,银白如雪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肩上,柏朝韫眼中闪烁过一抹惊艳之色——当今只有五位道君,白发又姿容绝世者,唯有长生道君,也就是这天下第一之人。
秋意泊平视着柏朝韫:“明人不说暗话,我与聪明人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我给你两条路,你想听吗?”
柏朝韫道:“韫……我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