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听见‘凌霄宗’三个字脸色愈发惨白,看着秋意泊的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她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微微垂下了眼眸:“并、并无冤屈,多谢前辈关怀,只是凌霄宗门规森严,课业繁重,小妇人久病难愈,若是我儿入了凌霄宗,恐怕此生再难有相见之日……这也算是小妇人的一点私心吧。”
秋意泊知道她说的可能是真的,但大概率是假的,不过既然这一句话说出口,那就是不想让他管的意思。他顿觉无趣,他本就不是什么滥好人,别人拂了他的好意,他也懒得再管,本着到底和宗门有关,又问了一遍:“夫人,机会难得,莫要错过。”
那妇人深深地看了秋意泊一眼,有些失望地摇头道:“多谢前辈美意。”
秋意泊正打算离开,忽地那还小孩儿冲上前来,一把就抓住了秋意泊的袖子,犹嫌不足,立刻跪下抱住了他的腿:“前辈别走!”
小孩儿扭过头去,急匆匆地劝道:“娘,你有事就快说呀!”
妇人皱眉,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之色,随即呵斥道:“冰儿!你在做什么?还不松开!竟然敢如此唐突前辈!”
“我不放!”小孩儿大叫了一声,随即抬头看向了秋意泊:“前辈,你别走,我知道的,我大概知道一点,我娘不说我来说!凌霄宗里头有我们家的仇人!不是他陷害了我爹让我娘杀了他,就是其他……反正跟我爹的死有关!”
秋意泊垂眼看向了那小孩儿,忽地笑了起来:“所以你拜入凌霄宗是想调查此事,然后找到凶手除之后快?”
那小孩儿毫不犹豫地用力点了点头:“是!”
这一个字的答复,却让秋意泊眉间门一动。
如果说此前秋意泊是觉得这小孩儿天资聪慧,动了收入凌霄宗的念头,如今就是真心想要带他拜入凌霄宗了——还不满十岁的小孩,行事果断,心思缜密,狡诈聪慧,再加上一个天资纵横,只要不出大错,日后必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他丝毫不觉得这小孩儿进凌霄宗是想报仇有什么不好,他入凌霄宗,自然有先生、有师傅、有同门、有同窗,天长日久之下总能生出点情谊来,等到大了,自然也明白偌大的宗门总有藏污纳垢的地方,不是所有凌霄宗门下都是坏人。
他不入凌霄宗,那才是不好。因为他此刻已经知道了仇家在凌霄宗,如果在其他地方长大,对凌霄宗全是恶意……举个例子来说,他年幼时在踏云境就和王家结仇,后来离火境更是险些害死他,说一句不共戴天不为过,要是他后来没有结识金虹师叔,他遇到王家子弟恐怕也不会手软。
凌霄宗是他的宗门,是他长大的地方,他自然不想有这么一个天资纵横又聪慧狡诈的修士做仇家,万一日后杀几个无辜弟子,那不是冤枉得很?
秋意泊看向了那妇人,慢慢地道:“我不走,你可以松开了。”
其实除了带这个小孩儿入凌霄宗,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了这对母子,那自然日后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方便又快捷……这个念头在秋意泊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禁有了一些笑意。
杀,确实容易,一对母子而已,他确实不惧怕这个因果。他如今确实已经站在了炼神还虚的巅峰,只差一步便可迈入此界至高之中,可那又如何呢?就算是有一日他真的成为了道君,乃至成就造化,人命依旧不是草芥,可以随意毁去的。
这世上无辜者枉死,受害者满身污名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秋意泊觉得他终究还是愿意看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夫人,还不愿意说吗?”秋意泊说。
那妇人咬住了下唇,用力之大,下唇都渗出了血珠,衬着她惨白秀丽的面容,无端便有了触目惊心的艳色:“前辈,并非我不愿,只是前辈也不过金丹修为,就算是告知了前辈,也不过是为前辈招惹杀身之祸罢了。”
秋意泊答非所问:“夫人说杀死了道侣,那道侣是凌霄宗门下?杀他亦非你所愿,只是有人从中挑拨,亦是凌霄宗门下?”
那妇人一愣,秀丽的五官有一瞬间门的狰狞:“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秋意泊俯下身来,一手轻轻触碰了那小孩儿的眉心:“这么一看,确实更眼熟了……夫人,他的父亲叫什么?如果没猜错,我与他父亲应该是同窗。”
那妇人断然道:“不可能,金丹寿数五百!他若活到今日也要六百一十七岁了!”
秋意泊摇头道:“我非金丹,只不过行走在外方便一些罢了……夫人,你的仇家是凌霄、孤舟两位道君吗?”
“自然不是!”那妇人下意识地道。
秋意泊又问道:“可是离安、春明、流宵、亦或者怀真、应真几位真君吗?”
“也不是!”
秋意泊颔首道:“既然不是这几位道君与真君,那就好办了,不如现在我就送夫人母子去凌霄宗如何?”
“不,不行!冰儿不能去凌霄宗!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跟你去的!”那妇人陡然尖锐地道:“你要是再逼迫我,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秋意泊微笑道:“既然夫人如此坚持,我赠夫人上品灵石十枚,好让令郎为夫人治丧。只是夫人在黄泉路上要走慢一些,待送了夫人入土,我送令郎来与夫人相伴。”
那妇人急促地呼吸了两口气,她没有大叫,她盯着秋意泊,似乎想从他的面容上看出这句话的真假来,可惜她半点都看不出来。
秋意泊又道:“我大概也知道了,罢了,我依旧送你们回凌霄宗,令郎就错过了内门春宴,便先在外门历练一番,待考入内门,自有机缘等着他。至于这仇,待令郎长成后再了断吧。”
如果确实是血仇,为什么不见凌霄道君?几乎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一些放不上台面的,但确实造成了非常悲惨的结局的仇怨。这种仇怨放上台面,只会让人觉得双方都有错,各打二十大板算了结,可其中这仇怨到底有多深,恐怕只有自己知晓了。
那妇人深深地看着秋意泊:“我答应你……你究竟是谁?!”
秋意泊侧首笑道:“我出自凌霄宗洗剑峰门下,道号长生。”
那妇人一震,长生真君……他居然是长生真君?!
长生真君之名这些年沉寂了下去,可换在三百多年前,谁人不知凌霄宗长生之名?!这天下最年轻的真君,便是凌霄宗中天资纵横之辈多如过江之鲫,他也是其中最耀眼的那一个!昔年曾有人道,这一代有长生真君在,天下英才恐怕都要寂寂无光!
秋意泊垂眼看向了还跪在地上的小孩儿:“你听,你娘都同意了,你同意吗?”
那小孩儿想了想,露出了一脸委屈:“长生前辈,我灵根很好的,上一次春宴是因为我担心我娘才错过了,我能不能拜入内门呀?”
“不能。”秋意泊道:“宗门规矩如此。”
其实是可以破的,比如秋意泊收了翠衍为徒,翠衍就不必经过春宴遴选,入门从名义上是内门弟子,其实是亲传弟子——唯有真君门下弟子方可称呼亲传弟子,亲传弟子的弟子份例比内门弟子还要高一些,这就是真君的特权。就算他把翠衍扔到了外门,翠衍依旧是亲传弟子,内外门他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眼前这小孩儿需要一些磨砺,他的心性有些歪了,直接扔到内门,师傅疼着,师兄弟、师姐妹们骄纵着,大把大把的天材地宝灵石随手即来,只会让他越走越歪。还是让他老老实实去外门读书去吧,等他自己煞费苦心考入内门,方能知道来之不易,才更能珍惜眼前。
那小孩儿失落地垂下了眼睛:“那我娘……”
“你娘我自然替你安排妥当,让你能够时时去看望她,宗门中也自有人会看顾她一二。”秋意泊道。
小孩儿得了这一句话,眼睛亮得跟什么似地,他立刻给秋意泊叩头:“多谢前辈!多谢前辈!”
“天色已晚,去收拾东西。”秋意泊心念一动,那小孩儿磕完第二个头却感觉到一股柔和的力量阻碍着他再磕下去,“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门。”
小孩儿站了起来,没有过多道谢,转身就去收拾行囊,那妇人还半坐在床上,秋意泊并不入内,只是问道:“对了,你还没说他的父亲叫什么。”
妇人垂下了头,道:“……周一鸣。”
秋意泊眉间门一动,心中却不禁叹息了一声:“我记得周师兄有金丹修为。”
上一回见周一鸣,已经很久了……好像是他渡化神劫的时候,周一鸣还跟他一起组队打幻境玩儿呢,感觉至今也没有多久,但周师兄却已经死了。
“我此前亦是金丹。”妇人低声道:“……杀了他之后,我心境动摇,金丹碎裂,跌落至筑基境界,又有了冰儿,元气大伤……”
所以就又跌落成了练气境界。
那她怕是时日无多了,现下应该已经在天人五衰之中,除非能有如同锁光阴一般的天材地宝来给她续命,亦或者她能在彻底身死道消之前重修金丹……不,若她灵根不好,已经有四五百岁的年纪,那就得修到元婴才能够续命了。
秋意泊手中锁光阴不多了,这样的好东西他早就分了各位师傅、师叔一份,用来保命,又在救夜影和重塑肉身时几乎消耗殆尽了。
还没到一盏茶,那小孩儿就回来了,他道:“前辈,我都收拾好了。”
秋意泊点了点头,他转身走到了院落中,想了想便召唤出了一把剑灵,那剑灵是黑背隼的模样,一出现就亲昵地用脑袋去蹭秋意泊的掌心,秋意泊在它背上拍了拍,交代了两句,又将一个木匣交给了它:“入梦,你送他们二人回宗门寻怀黎真君,这匣子也是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