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血肉心(1 / 2)

重重宫巷里, 时有宫娥以木瓢取水泼洒在沾染大片斑驳血迹的积雪之上,再由宦官铲去余雪,扫净血水。

一具具死尸被身着盔甲的将士抬走, 点滴血液滴落在积蓄的水洼里,很快又在一声声的扫地声中翻滚激荡。

从浣衣局得释的柳絮等人匆匆回了东宫,才穿过月洞门,便瞧见了立在阶上,一身褶皱红衣的太子妃。

清晨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正仰着头在看檐上的两只银霜鸟。

“太子妃!”

柳絮眼眶一热,当即提裙上前,与身后那一干人一齐跪倒在阶下,“奴婢参见太子妃!”

“柳絮。”

戚寸心走下阶,抓住她的手腕让她站起来,又打量着她消瘦的面庞, 戚寸心不由拍了拍她的手背,“受苦了。”

“奴婢不苦,太子妃与殿下才苦……”柳絮哽咽着,眼泪忍不住从眼眶里砸下来。

戚寸心轻轻摇头, 朝阳落了层浅金色在碧瓦檐上, 她侧过脸去看了片刻, 消融的雪水从瓦檐一颗颗滴落。

晶莹又耀眼。

细微的铃铛声传来, 戚寸心当即回过神,她转身走入殿内,没了那道珠帘遮挡,内殿里的情形一览无余。

少年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他腕上的铃铛应是他方才推窗时发出了声响。

此刻他拥着被子坐在床榻上, 背对着窗棂外的整片天光, 乌浓的长发披散着,几缕落在他肩前,他的面容仍是苍白的,纤长的睫羽微垂着,在眼睑下投下浅淡脆弱的影。

他只是呆呆地坐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缈缈。”

戚寸心走上前去。

小黑猫听见她的声音,在他的被子里露了头,一下跳进他的怀里,蜷缩起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少年起初是有点迷茫的,也许是还不算清醒,隔了一会儿,他才迟钝地轻抬眼睛,望向她。

“他死了?”

他轻声问。

戚寸心张了张嘴,蹬掉了鞋子爬上床,才朝他伸出手,他就乖乖地把她抱进怀里,两人之间隔着被子,还隔着一只猫。

“他服毒了。”

她说。

这一瞬,戚寸心不由想起昨日谢敏朝死前说的那一番话,同样是九死不悔,裴寄清是心向朝阳,而谢敏朝却是“是非功过皆是我”。

无论善果恶果,是非功过,谢敏朝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回避,也不后悔,更不在乎任何人的评说。

“死了好。”

谢缈垂下眼睛,声音冷静低靡。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轻盈的雪花跌入窗棂落在他的长发,戚寸心抿紧嘴唇,伸出手指,用指腹的温度消融掉他发上沾染的雪粒。

延光三年,延光帝谢敏朝病重,晋王谢詹泽与三省总督江玉祥勾结逼宫谋反,妄图篡位,太子谢繁青与太子妃戚寸心力挽狂澜,诛杀晋王于东宫紫央殿,然,延光帝病入膏肓,又因晋王逼宫一事大受刺激,驾崩于一月廿三,谥号照武。

二月十九,武宗谢敏朝葬入南黎皇陵。

三月初一...

,太子谢繁青继位新皇,改年号元微,太子元妃戚寸心受封皇后。

江玉祥与江同庆叔侄罪至谋反,窦海芳之流结党营私,元微帝甫一登位便下了斩令,昔年根植朝堂日久的三党之祸,终究在第一场春雨到来时,被濯洗扫净。

“这么些年,头一回觉得宫里的雨,这样干净。”

九重楼上,周靖丰立在窗棂前,接了满掌的雨水,他微微一笑,眼尾添了几道褶痕,“朝中的毒瘤是除了,可这些毒瘤连接出去的根茎野藤,在地方上也不算少,新帝登位,如今彻查起来,是有得忙了。”

“是啊。”

戚寸心与周靖丰并肩立在窗前观雨,听见他的话便点了点头,又说,“他这几日都少有休息的时候。”

“你不也是?”

周靖丰眼底含笑,侧过脸来看她,“做了皇后,你手里的事务,应该也并不轻松。”

“刚开始是有点手忙脚乱。”

戚寸心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所以到今日我才得空来与您喝茶。”

周靖丰回头端了桌上的茶碗来慢饮一口,面上的笑意淡去一些,不由轻轻一叹:“你们夫妻两个是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可往后,南黎在你们二人手上,你们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

“我坚信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戚寸心面上的神情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沉重,湿润的水气迎面,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她只临窗一望,眼前便是一片欣欣向荣。

她满怀希冀。

周靖丰端详她片刻,茶碗里浮起的热烟很快被风吹散,“谢敏朝对己对人,都是一样的残忍极端,他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为了杜绝新帝与晋王谢詹泽在他死后为了皇位你争我夺,继续空耗,他便索性先做一个局,让他们兄弟尽快分出个胜负来……他这显然是孤注一掷,若成,南黎便有救,若不成,南黎就只能烂到根里,被北魏蚕食消解。”

“他一定要一个无畏无惧的继承者,连新帝在北魏留下的那点阴影,他都要用最残忍的手段让新帝从中摆脱,可是寸心啊,他这么做,只怕更让新帝的心性与常人不同了,这于新帝而言,只怕也不算好事。”

周靖丰言语之间并未过多透露有关谢缈的字句,但戚寸心却从中听出他的几分担忧来。

“先生,我明白您想说什么。”

戚寸心的手撑在窗棂上,雨珠击打在她的手背,带着几分料峭春寒,“可我觉得,只要是一个人,他就有一颗血肉心。”

“他受过很多的苦,那些苦难让他变得和寻常人不一样,但那不是他的错。

“我见过他的很多面,我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戚寸心侧过脸,对上周靖丰的目光,“是这世道不好,让他从未领略过世间的百味温情,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依然很努力地回以我最纯粹的情意,所以先生,他缺失的,我替他补回来就好了。”

世道不好,她便与他共伐世道。

心性残缺,她便陪他修补残缺。

“说得也对。”周靖丰忽而展颜一笑,“器物破损尚有补救之法,这人啊,又如何不能?”

或是在烟雨朦胧的对岸隐...

约瞥见一道紫棠色的身影,他伸手指了指,刻意揶揄起自己的学生来,“瞧瞧,都是做了皇后的人了,怎么下学还要人来接?”

戚寸心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忽浓忽淡的烟云之外,细柳被雨水濯洗得凝碧生光,那道紫棠色的身影在对岸若隐若现。

“我没让他来接……”

戚寸心有点不好意思地回了一句,她看不清谢缈撑伞了没有,心里有点着急,便朝周靖丰福身行礼,“先生,我明日再来跟您下棋!”

周靖丰瞧着她提起裙摆下楼的背影,不由摇头轻笑。

还是个小姑娘啊。

少年人之间的情意,即便是在这样的深寒宫巷,竟也让人觉得干净又美好。

“缈缈!”

清脆悦耳的女声从底下传来,引得周靖丰不由再次看向窗棂外,那个方才还与他听雨喝茶的小姑娘已经跑到岸边,还没被子茹与子意二人带去对岸,就忙着隔着那条内河朝对面的少年用力招手。

“寸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