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怀疑(1 / 2)

贝严倒没怎么把这《汉字简化方案》放在心上,但考虑到沐晨此时的心情,他稍一琢磨,还是决定绕个远路再去调查几家,拖到午饭再提出动议。

大乱之后,江陵城内已经是处处瓦砾、野草丛生,空寂的长街上碎石遍地。只能偶尔看到角落处晃动的人影,小心地投来怯生生的目光。这些穿着短褐的土著百姓矮小黝黑,被常年的苦役压迫得不成人形,就连走路时也是靠着路边畏畏缩缩,仿佛随时都要拔腿奔逃。贝严每次看到这番情形,暗自都是一番叹息,心想古人说苛政之下重足而立,居然丝毫没有夸张。

他到中古也有几日,知道这些人对自己这样的“显贵”实在畏惧到了骨子里,要是自己呆在原地不走,怕是这些人绝不敢冒一个头。他左右望望,想找个小路走走。结果听到角落中啊的一声长叫,一个破衣烂衫的女人猛地从角落里挣出,踉踉跄跄扑到了贝严脚下,以首抢地连连磕头,她匍匐在地膝行向前,额头上已经是血红一片。

贝严大为惊骇,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杜衡赶紧上前挡住。他侧耳仔细听了听女人的哭叫,转身俯首禀报:“先生,这女人似乎是在哀求救命。”

贝严唔了一声,还未有所反应,就听到墙角咚咚脚步声响,角落里又窜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奔到了贝严跟前扑通跪倒,同样是战战兢兢叩首不止。贝严愣了一愣,心知自己只怕是遇到了电视剧里的什么拦驾告状,开口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杜衡还没来得及转译,跪在左面的男人哐哐用头砸起了地面,高声叫唤:“贵人恕罪,贵人恕罪!”

这几句话怪模怪样,却俨然是经系统专业指定的南朝官话。贝严微微一怔,一眨眼又看到这男人胸口上带了个红布,不由开口询问:“你是这附近的什长?”

前几日舒白抛出了防疫方案,在全体会议上讨论后获以通过。但很快诸位顾问就发现了更为严重的问题——尽管穿越团队的武力纵横无敌,但人数终究只是沧海一粟。随着城中事务逐渐增多,就是五十个人人均孔明也肝不完日常任务。

在反复讨论以后,大会采纳了王治的方案,决定将城中一千五百余人划为二十个小组,挑选忠厚老实又略懂官话的人担任组长,带领着几个下属负责日常治安巡逻与防疫清洁,穿越团队仅负监督审核之责,以此减轻压力。

为了方便城中百姓称呼理解,穿越团队对外宣称是按南朝旧制任命了什长,每个什长额外发了制服和红布,以此作为标志。

那什长赶紧叩头:“贵人所言不差,小民,小民蒙贵人赏赐,就是这附近的什长……”

贝严多看了这男人一眼,却不由皱了皱眉:在当初会议的设计上,按小组职能不同是制作了不同的制服的,现在这男人一身破烂衣服,倒搞不清他是什么职位了。

“你的制服呢?”

什长眼见着贵人皱眉,吓得一脑袋砸在地上抖成了一团,蜷缩着哆哆嗦嗦牙齿打战,已经是一个字都说不出了。杜衡往贝严身后退了一步,小声说了一句:

“小子私下听人提过,说是殿下恩赏的‘制服’实在太好,下面人舍不得穿,宁愿穿自己的旧衣,磨破了也不心疼。”

贝严有些无语。当初设计制服的时候就考虑过这个因素,因此没有选用现代&#3034

0;布料,反而是在侯荣的私库里找了一堆什么毛料麻布缝了一锋。在他看来,这些麻布衣裳已经劣质到令自己良心发痛,现在居然还是舍不得穿用。

“……也不必这样。”贝严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又不是什么好料子,库房里多得是呢。再说我们不是提过么,日后都有应季的衣裳更换,何必舍不得。”

杜衡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又向后退了一步。这几日他留心观察,大概知道了殿下身边各位“方士”们的性子(学了几日之后,他悄悄改了所谓异端的称呼):这些神秘人物自奉似乎极俭,到江陵城以来数日,既未宴饮也未游猎,甚至没有搜罗过歌妓舞女、金玉珠宝;但举止之间,却有一种何不食肉糜式的、惊人的豪奢气质:譬如窑变瓷器,譬如毫无节制的施粥,又譬如所谓的“制服”。

——天可怜见,侯荣的那一私库布料,可是他纵军一路烧杀抢掠,从建康以来积攒下的家底。百余年来朝代更迭钱法大坏,买卖往来都是以布匹作价。侯荣这一仓库的各色布料,价值只怕不在万金以下。现在诸位方士随随便便挥霍过半,居然还说“多得是”?“会更换”?

当然,杜衡一句也不敢多嘴。他退回去低眉顺眼,又看到跪在右边的女子悲声大作,挣扎着爬向了贝先生。

贝严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看了看那懂官话的什长。

什长赶紧磕头作答:“上告贵人,这妇人——这妇人原是小民的妹妹,这几日家里孩子身子不好,她忧思过度,就有了些疯癫,这才冲撞了贵人——只求贵人饶恕。”

贝严眯了眯眼,他当然不会信什么“疯癫”的话,心知这女人冒险冲来,必定是孩子的病情有什么变故,要求自己救命,当下问了一句:

“孩子呢?找人看过没有?”

什长果然又开始抖了起来。他抖了片刻,好歹实在不敢欺骗贵人,只能咬着牙招了:“好,好叫贵人晓得,我这外甥烧了两日了,现在还没有找医者……”

贝严大为骇异,心想这舅舅怎么如此狠心,他下意识提高语气:

“为什么不去?舒先生不就在大堂前坐着么?从这里去几百步的路,你也嫌远?”

听出贵人语气中的不悦,男人吓得周身乱颤手脚发凉。所幸他这几日也见过衡阳王身边的诸位贵人,好歹胆子没有小到话都不敢说的地步。他挣扎了片刻,好歹挤出了回答:

“禀,禀贵人,小人原也要带着外甥寻舒大人诊治的。但瞧着舒先生坐在堂前忙着吩咐烧火,就,就实在不敢上前。城里都说舒大人是华佗托了生的,小人外,外甥的病事小,耽,耽搁了华佗的事情,那是死一万次也不够赎罪,死了也要下地狱的……”

贝严呆了一呆,随即哭笑不得:这几日舒白日日待在府衙堂前,盯着土著们烧火倒水煮各色餐具和布料,教他们用高温法消毒杀菌,顺便做做义诊,给求医问药的病人诊治一番。现代医疗技术灵验无比,五六天下来就已经打出了偌大的名头,据他所知甚至有人悄悄供起了沐晨与舒白并列的牌位。但万万没有想到,名声过于响亮之后,还有这样的副作用!

“有病就去看,有什么罪不罪的?误了病情才是大事!”贝严板着脸说了两句,那什长赶紧磕头谢罪,但神色之间仍然

是颇为犹豫,似乎仍然不敢用小孩的一点“小病”,打搅舒白的“大事”。贝严想了一想,补了两句:

“你说舒先生华佗转世?那你想,华佗到你们这里能来干什么?不就是治病人么?你要是拖着不去,才是耽搁了舒先生的大事。还不快去!”

这一句话立竿见影。什长啊了一声,终于从地上爬起,慌慌张张跑向了长街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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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严怕这男人路上又出什么幺蛾子,干脆领着两人到了府衙前面,结果抬眼一看偌大的空地上只有熊熊的火堆和火堆上雾气蒸腾的几口大锅,旁边是搅动着锅里餐具的土著女人,舒白的椅子却是空空荡荡。贝严站在门口叫了好几声,舒白才从里面匆匆出来,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

听到来意后,他也来不及寒暄,招手就让那什长将孩子送来。那可怜的孩子缩在厚衣服里一声不吭,两个脸颊却是烧得通红。呼吸之中格格作响,似乎有极强的痰音。

杜衡见那什长笨手笨脚,便接过了孩子递给舒白。在交接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一眼这孩子的脸色,心中不由的暗自惋惜。自五斗米设教以来,道术与医术并不分家。他在山上随师傅耳濡目染,一眼就看出这四五岁的孩子风邪入体,已经是无力回天了,可怜他母亲辛苦求救,也只能再伤一回心罢了。

然而舒白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捏开嘴又看了看喉咙,脸上却是平淡如水。他招手示意杜衡将桌子放下,转手搬过了一个木盒子。

贝严道:“这孩子什么病,不严重吧?”

“不严重。”舒白从木盒里摸出了一瓶喷雾剂:“支气管炎而已。只不过治疗耽搁的时间太长,扁桃体肿大堵塞了气管……消炎消肿加抗过敏,齐活。”

他举着喷雾剂看了看,阳光下上面的标签熠熠发光,分明有罗红霉素四个字。贝严瞥了一眼,有些纳闷:“罗红霉素药力会不会太小?现在的气管炎至少都是头孢起步吧?”

舒白上下摇晃着喷雾剂,不由噗嗤笑了:“你以为这是现代啊?中古时代的细菌连耐药性是啥玩意儿都不知道呢,用现代抗生素那是高射炮打蚊子,纯粹是不讲武德……我告诉你吧,别说是新开发的强力抗生素了,就是最原始的青霉素,在这里也管用得不得了。我昨天用蒸馏水兑青霉素干粉,一针一个手到病除,稀释到标准剂量的十倍都照样是灵丹妙药。这孩子也就是葡萄球菌感染,罗红霉素那是对阵下药。”

舒医生在现代被耐药菌折磨得两脚直跳,现在等于是开着满级挂杀回新手村,自然说得眉飞色舞,心情愉快。

贝严在旁边频频点头,连声应和。后面站着的三个古代人就是完全懵圈了:什长和他妹妹是一个字听不懂,只能站着发傻;杜衡的心中则起伏不定——他勉强听懂了什么“手到病除”、“灵丹妙药”,看到了那个珍贵的琉璃瓶上缺胳膊少腿的几个字。但正因如此,他才愈发震惊不安——听这位舒先生的意思,竟像是这风邪毫不费力,用这琉璃瓶就能轻松收拾?!

但这怎么可能?

杜衡的师傅称杏林圣手,皇亲国戚满朝公卿无不折节下礼。但以自家师傅的本事,遇着风邪内症也只能稍尽人力,或有一二侥幸痊愈,也不过是天命垂怜而已。师傅每每与自己提及,说风邪入体

诱发伤寒,就是医圣张仲景也大为苦手,何况后人?不过尽力一试罢了。

要是一支琉璃瓶就能手到擒来,就能药到病除,他学了十几年的医术有什么用?他师傅采了三十年的药有什么用?医圣的《伤寒论》又有什么用?

不要说是华佗再世了,就是华佗复生,也断不能如此荒谬!

杜衡心下激荡,忍不住悄悄挪了几步,要仔细看看这舒医生怎么施为。却见舒白拧开了瓶塞,叫贝严掰开那小孩子的嘴,轻轻往里面滴了几滴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