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只听地上忽然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孟茯吓得忙抱紧若飞,“若飞不怕啊。”
若飞被她箍得气都有些喘不过来,有些费劲地叫道:“阿娘,我不怕。”一面拼命挥舞着手臂指她:“菩萨动了。”
孟茯这才看到身前这菩萨果然动了,一个光头从里菩萨底座下的小洞口里爬出来。
头顶上的头发似才刮的,上面还有两三个小刀口。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从这底下爬出来的惠德,“您不是早就走了么?几时回来的?”
惠德好像没怎么廋,还跟从前那样胖,费了不少的劲儿,若飞忙去帮忙,他才从那洞口里爬出来,一面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我能去哪了,小时候我是遭过一回的,全家老早去逃难,路上什么牛鬼神蛇都有,那时候亏得是家里人丁旺,叔伯都还年轻,不然像是我们这样的孩子,路上没了粮食,都要捉去吃了。”
他说着,拨开地上乱七八糟的物件,盘腿坐下来,眼见着孟茯背着包袱,“你如今也要走了?”
若飞已经将萱儿和若光喊了过来,一起在这殿里各自找地方坐下。
从前小孩子们觉得他是个贪财又喝酒吃肉的和尚,最是不喜欢他的。
可如今瞧见了他,却是觉得好生亲切,都笑眯眯地看着他,听他说话。
孟茯叫他一问,点了点头,“粮食没了,村子附近的树皮也扒光了,我只能出去碰运气。”
“那沈先生呢?”惠德找了一圈,只瞧见他们母子四人,忙问。
孟茯将沈先生出去,以及将他们安置在山上的事儿说了一回,又求了菩萨保佑他。
惠德听罢,才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说那日怎不见你们,原是沈先生将你们安置到山上,救了你们的性命。”
孟茯这才想起问他,“您既然一直没走,那前几日村子里来了许多人,你可是晓得?”
却只听惠德说道:“我刚不是才说你们得了沈先生救命么?你不晓得那日忽然来了许多人,吓得我赶紧躲回去。早时候沈先生和王春桥守在老树上,我还能有些安全感,他们不守了,我整日也不敢冒头了。”
孟茯纳闷了,那树上能将这地母庙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俩怎么没发现惠德呢?
就听着惠德自己说,他这透气的地方,在地母庙后边靠着槡田的田埂边。
那里的田地都是庙里的,平日也是他自己种着,有透气的地方,别人也不晓得。
而他在那里,正好能瞧见村子的打谷场。
“来了三四十个人,男的女的都有,还带着几个孩子,我当还是他们自己的娃儿,不过走的时候却没见着,这几日又见他们在村里烧火做饭,那娃儿多半是叫他们吃了。”他说的稀松平常,似乎这吃娃儿的事情就跟烤几尾鱼吃了一般。
孟茯和几个孩子却是吓得脸色苍白,不禁想到了他们最后一顿吃的是些肉干。
只单想一想,也觉得恶心反胃了。
可惠德和尚话还没说完。
说那些个人来村子的时候,柳家姑侄已经走了,也不知的是不是把王春桥家仅剩下的粮食都带走了,所以王春桥和秋翠吵了一回。
可他们却没选择离开,所以等着这些人来了,便躲到地窖里,自然是给翻了出来,王春桥自己趁乱逃了,秋翠和两个儿子给那些人抓了去。
“那些人离开后,我也没见着他们母子三人的尸骨在哪里,那晚上倒是听着王春桥她媳妇大喊大叫的。”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朝孟茯,“你和她要好,给她立个坟头吧。”
孟茯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是没有经历过外面闹灾时候的是什么样子的,但史书里多多少少是知晓一些的。
真到了那时候,人哪里分什么善恶,孩子是吃的,女人便是玩物,玩了还能继续做菜吃。
所以听到惠德和尚的这些话,似能想到当时候秋翠的处境,忍不住捂着脸大哭起来。
她也不晓得自己是害怕还是可怜秋翠。
几个孩子虽然从前也听孟茯说,出去不安全,不如躲在这村里好,但如今听到自己认识的人真真切切成了别人的盘中餐,那种恐惧是不能言喻的。
一个个吓得满脸苍白,呆若木鸡,直至听到孟茯哭,才恍然反应过来,忙去安慰她。
只是这会儿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倒是那若飞忽然骂起来:“王春桥也着实不是东西,亏得从前我觉得他是个好人,虎子和水生,还有秋翠婶……”
萱儿也哭起来。
可把惠德急坏了,“莫哭莫哭,万一再有人来,咱们一个活不成的。”
听得了他这话,孟茯几人忙止住了哭声。
“你们听我一句劝,继续躲着吧,真有人来了,还是那山里安全。”说着,就起身要往菩萨底座下的洞里去,“你们等我一会儿。”
但见他费劲的下去,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递了一袋子粮食出来,少说二十来斤。
孟茯忙去接了,片刻后惠德从里面爬出来,“我这些年也不是白干的,小时候是饿怕了,喜欢囤东西。”
说罢,看朝三个因有了粮食而眼里都冒着光的娃儿,“你们三个运气好,摊上那样短命的爹,却得了孟大夫这样的好娘亲,若是活下去了,要好生孝顺着。”
孟茯有些难以置信,这竟然是些白米。“都给我们?”
“你拿去吧,吃完了再来找我。”他说着,抬头朝老天爷看去,“若是吃完了老天爷还没下雨,那也没辙。”
不等孟茯开口,若飞便连忙带着弟弟妹妹给惠德磕头,一番感恩戴德。
惠德只喊他们赶紧去取水,带着上山去继续躲着。
“谢谢您了。”孟茯朝他深深鞠了一躬,也不晓得要如何报答才好。
就见惠德有些不好意思着地挠着自己的光头,“算了,我也不瞒你了,这其实是沈先生留下的,我那什么,他一直晓得我躲在这里,你上次去买粮食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就拉了好几袋好粮食放在我这里,我如今也吃了些,但还有很多,能叫你们吃俩月呢。”
孟茯听得这话,满脸震惊,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莫不是哄我的吧?”沈先生哪里来的钱?还好几袋。
“我哄你做什么,出家人是不打诳语的,他离开那天还专门来了,算着时间过两天不见你们下来,我也要往山上送粮食送水的。”他说着,又自言自语地嘀咕沈先生好人。
孟茯抱着那白米,一时有些沉甸甸的,想着沈先生肯定把他那些心爱的书和砚台都拿去当了,不然哪里来的银子买米?
但又有些疑惑:“他既然买了粮食,为何要藏在你这里,不与我说?”
惠德听到她这样问,叹了一回:“你那样老好人,真把这粮食给你,你不得救济全村人啊?”
孟茯听到这话,不免是有些后悔,自己给了王春桥家不少粮食,可最后他们也没活下去,反而是王春桥自己逃了不说,粮食还给柳家姑侄俩吃了拿了。
想起秋翠又难过了一回。
但如今外头危险,她也没敢多待,带着孩子们回了村里,挨着水井取水,将装满水的瓦罐都放在背篓里,一行人背着往山上去。
连最小的萱儿,也背了两个瓦罐,加起来有十斤了。
又分了几回,来来去去借着那藤萝,终于将东西全部搬完。
这会儿若飞若光上下已经十分熟练了。
如今粮食和水,又能坚持一阵子了,没了这些后顾之忧,孟茯想起秋翠母子三人,心里难过,又担心沈子房的生死,一夜转辗反侧,如何也睡不得。
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想着沈子房为她们一家四口准备好了退路,他自己却在外杳无音信,想到秋翠他们都能叫难民吃了。
于是好几次梦里,都梦着沈子房被大卸八块,装了盘子,叫人蘸着酱油吃,吓得她从噩梦中醒来,满身的虚汗。
然后便病着了,若飞没得法子,下山回了村子里,抓了不少药回来。
她自己强撑着精神,兑了一副药,没得多余的水熬药,便在凹下去的石窝里舂碎些,少剂量吞了。
过五六日才有些好转。
眼见着几个孩子围着自己照顾,心想虽欠了沈子房的大恩大德,但是现在真死了,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片好心好意?
而且这几个孩子虽聪明,但如果没了自己这个主心骨,到底是小孩子,他们又如何生存?
既然当初成为了孟茯,下定决心不让他们重蹈覆辙,那就不该半途而废。
想是她自己想通了,于是强撑着起来,每日在山洞里适量运动着,精神逐渐好起来。
粮食也吃得差不多了。
孟茯便下山去惠德和尚那里拿粮食,几个孩子也跟着下山来,左右也要取水。
从惠德那里拿了粮食出来,孟茯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她见到王春桥的衣裳被裹成一团,塞在地母庙旁边的石墙根底下。
那里并不扎眼,孟茯也是偶然看到的。
她最后见王春桥的时候,他身上就穿着这一身衣裳。
回来的时候还听若光说惠德和尚在地母庙后面烧了一个大火塘,上面的架子上油汪汪的,不知道烤了什么。
于是想着惠德和尚抓给自己的肉,她忽然有些头皮发麻,忙给扔了去。
然后当晚做梦,沈子房也被惠德杀了,烤成肉干……
然后她就听到打雷,当即吓得惊醒过来,耳边那雷声却依旧真切无比,几个孩子也爬起身来,大家忙跑到山洞口去。
只见乌黑黑的天空,偶尔出现一道道银色的闪电,将这焦土大地照得明亮,也似要将那黑压压的苍穹撕裂开一般。
随着雷鸣火闪没过多久,豆大的雨就来了。
大家欢喜得忙拿了空着的瓦罐出来接雨水,都挤在洞口外面,恨不得那雨水全打在自己身上,能将这几个月的污垢一洗而净。
大雨下了一夜,第二日便出太阳了,风带着些暖意,如果不是入目还是一片焦黄,孟茯会觉得春天来了。
但来了一场雨,说明这老天爷还是真的开了眼。
果不其然,当晚又继续下雨。
连续两夜的瓢泼大雨后,天气终于逐渐恢复了正常。
孟茯仍旧没等来沈子房的消息,从惠德那里得来的粮食也吃得差不多了,如今从山洞口朝远处看去,依稀能见着些浅浅的绿色了。
这最先复苏过来的,自然是那野火烧不尽的野草。
水井里的水已复位了,她家门口那烂泥塘里也开始出水,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
孟茯也搬回来住,只是如今面对着秋翠家空荡荡的房屋,想到秋翠一家,心里总是难过。
还有隔壁沈子房那里,再也不见灯火。
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粮食没了硬着头皮去惠德那里拿。
她想到王春桥极有可能被惠德做成了肉干,也不敢叫孩子们去冒险,因此只能亲自去。
当然,她一个人也害怕,便领了三个孩子一起。
惠德见了她,甚是欢喜,“我以为你们还在山上呢,来得正好,我这些年存了不少火腿,上一次偷摸着拿出来烤了两只,切成了条儿,好吃不?”
孟茯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上次给我的是火腿肉?”
惠德只觉得她这问题奇怪不已,“不然还能是什么?我这里别的荤腥也没有,就是一些火腿罢了。”
孟茯哪里敢跟惠德说实话,说自己看到王春桥的衣裳,又听孩子们说惠德在地母庙后面搭了火架烤东西,烤得油汪汪的。
所以她以为王春桥被惠德烤来吃了,为此还做梦梦到沈子房被惠德烤成肉干。
惠德正在忙着剔除火腿上发霉的地方,压根没留意到孟茯这千变万化的表情,“本来头一次就要给你的,但那会儿王春桥家才出事儿,我怕你们也吃不下,所以没敢给你们。”
他说着,抬头朝村口那老树看去:“我还以为这老树活不成了,哪料想昨儿我从树底下过,发现竟然吐嫩芽了。这样说来,过些天岂不是能吃着香椿和蕨菜了?”
几个孩子围着他那几只排在一起的火腿,不停地吞口水,“香椿炒火腿肉香不香?”
孟茯赶紧收回自己那乱七八糟的思绪,“您也晒一晒赶紧收起来,村里人指不定也快回来了,这粮食还等着地里现种呢。”
“是了,所以这几天清理好,你也拿回去两只,自己藏好一些。”也不等孟茯答应,惠德便叫了若光若飞各自去扛。
两兄弟明显是馋了的,但孟茯没有发话,也不敢去接,只眼巴巴地看着孟茯。
惠德似看出了孟茯的心思,忙道:“说到底你跟沈先生也是一家人,我也吃了他放在这里的不少粮食,你拿这火腿正好抵消了。”
这火腿放在寻常日子,那都是十分珍贵的,更不要说现在了。
可惠德劝得紧,孟茯也只好收下,粮食仍旧是吃多少在这里拿多少。
如今万物复苏,山上鸟兽也该回归了,她也不敢再上山去,所以将这火腿切成了几块,用油纸包好埋起来。
转眼到了二月底,村里有人回来了。
只是没有一家整整齐齐的,不是少了媳妇就是丢了孩子,就是饿死了老娘老爹的。
好不凄惨。
大家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忙着下田,种子是朝廷送的,这是闹灾后,孟茯第一次看到朝廷的人。
待四月的时候,庄稼已经是绿油油一片了,只是除去庄稼,四处那田埂野坡上,无一绿色,但凡是能吃的,都叫村里人挖了个干干净净。
朝廷每月一个人能分五斤粮食,可哪里够吃,只能漫山遍野想办法了。
村里逃出去的,只回来了三分之一,其余的自不必多说,全都没了。
孟茯也给秋翠母子三人立了衣冠冢。
她倒是寻了些人骨,但也不晓得究竟是谁的,只听惠德说当初跟着难民们进村的还有些小孩,出去的时候没见着。
想来多半是他们的,因此这些骨头都一起埋在了地母庙不远处的斜坡下,惠德和尚去念了一回经。
每月一个人口就只给五斤粮食,而且只会发到六月。
他们家还有沈子房留下的粮食,所以比起别人家到底宽裕些,但孟茯也不敢叫孩子们吃太多,怕引了村里的人生疑。
可千小心万小心,还是被盯着了。
今儿一早,她才从菜地里匀了些菜苗回来煮粥吃,就见着族长大爷的儿子来了。
族长大爷已经没了,如今是他的大儿子做姜家村的管事人,族里他也是第一人,孟茯是族长大爷的干孙女,要唤他一声伯父的。
“呵,你和这三个孩子长得还真不错,村里再也挑不出一个比他们白胖的了,可见是吃的真好。”他来了,站在院子里看了一回,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句话。
又伸着脖子朝孟茯家厨房里看去,见着满架子上的瓦罐没有一个缺口的,眉头就越发皱得厉害了,“你家倒是一堆好碗碟。”
这话又说的阴阳怪气的,看朝孟茯的时候,脸色更是难看。
说罢,他便气呼呼地走了。
孟茯只觉得他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趟,又说了这样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还一副怒火丛生模样,心里很是不安。
干完活若飞要去村西口斜对面的小坡上摘榆钱,她都十分不放心。
但不摘一些来跟着吃,单吃粮食哪里能吃得饱?不到半夜肚子就咕咕叫了,因此只千叮咛万嘱咐,实在没有也不能玩深山里去。
没曾想若飞去了没多会儿,就气急败坏地从外面跑回来,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狼狈不说,满脸都是那说不尽的愤怒委屈,“阿娘,咱们赶紧离开姜家村吧!”他从来没有这么憎恨过自己的这些亲人和乡邻们。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留言有红包哦~虽然不多,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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