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琛的眉宇柔和下来。
他探出手, 揽住俞堂的肩背,把俞堂完整地拥进自己的怀抱。
他调整了自己的身体数据,让心跳和暖意一并从胸膛里融融透出来, 抬手揉了揉俞堂的后背:“睡够了?”
“还没。”俞堂说,“做了个梦。”
展琛问:“什么梦?”
俞堂没说话, 摇了摇头。
他想要睁开眼睛看展琛,又想起对方的承诺, 严严实实闭上:“梦见有人说话不算话……”
展琛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抬起手,想要化去多余的衣物数据,又停下来。
“我换下衣服。”展琛摸摸他的发顶,“等我。”
他拢着俞堂, 把人轻轻放回软和的枕头上,走到桌前,调暗了台灯。
俞堂依然闭着眼睛:“这里不受游戏世界规则影响吗?”
“不受。”展琛说, “这里不一样。”
俞堂问:“为什么不一样?”
展琛停在书桌前。
他的身影被暗淡下来的光线镶了个边,数据化的身体毕竟不是实体,从背后看过去,能看见微微透亮的边缘。
俞堂翻了个身,枕着手臂睁开眼睛。
展琛单手解开风纪扣, 脱下军装上衣, 挂在椅背上整理妥当,又去脱内里的衬衫。
他的动作流畅安稳, 衬衫被整齐折好, 放在一旁。
……
在那间实验体才能住的小屋里,电子风暴就很喜欢藏在抱枕堆后面,偷偷看展琛换衣服。
他比对过人类的体型, 总觉得自己养的人类太瘦了,身上又动不动就会有大片的淤青和伤痕。
展琛总要自己处理伤口,自己给自己上药,偶尔还要把想要帮忙、失足掉进酒精里的小光团捞出来。
“不是有人打我。”展琛想了想,耐心地给小光团解释,“……是测试和训练。”
小光团把摩尔斯码敲得劈啪作响。
展琛伸出手,把义愤填膺的小光团拢进怀里,靠着墙闭上眼睛。
“我也觉得不合理,人类不该只有进化和变强这一种生存方式。”
展琛停了下,又继续说下去:“不过……我还挺想试一试的。”
小光团从他怀里跳出来,匪夷所思地飘在他面前。
展琛不太好意思,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尖。
……
俞堂没忍住抬了下嘴角。
那时候的展琛才刚成年,还是个年轻得过分的特工。
展琛被安全部派去做卧底,一个人进了实验室,一个人带着小光团过,大部分时候沉静可靠,但也有些少年免不了的心性。
展琛偶尔也会和他聊天,聊那些自己被抹去的记忆。
安全部的保密措施很严格,他已经记不起自己的来处,只能偶尔想起些一闪而过的片段。
这些片段只是缓冲的冗余数据,迟早还会被自动抹去,重新变成一片空白。
展琛并不放在心上,他决心接受安全部的任务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自己选定的未来,也放弃了自己喜欢的一切。
只是在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展琛还会很有兴致,把小光团从钓鱼游戏里抱出来讲故事。
展琛对他说,自己原本应当是在军事学院的后勤专业上学。
那时候,后勤还会被当成没出息的代名词。不论在学校里还是战场上,都是最受漠视的一个,甚至有不少人呼吁取消这个专业,不再浪费联盟的经费。
展琛说,他是瞒着其他人考进的后勤专业,还因为这件事惹得家里很不满,看在父母的份上才容忍了他胡闹。
展琛很认真地和他分享,自己原本的兴趣是研究机器人,想做全自动战斗的机甲,把人类从过度依赖的机甲外壳里彻底解放出来。
展琛跟他承诺,等回部里就做一款小光团专用翻书机器人,再做一个会到处乱跑闪红灯的机甲手办。
……
“这里和外面不一样,这是我的领域。”展琛说。
展琛换好和其他玩家一样的纯黑短袖,回到床边,和飞快闭上眼睛的电子风暴并排躺下。
展琛像是没发现俞堂耍赖,替他盖好被子,又一丝不苟地掩好被角。
“我当时奉命潜入的实验室,是一个很完整的体系,也是那些人的总部。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把人类重新分级。”
展琛说:“这项计划,被称为‘仿生人计划’。”
第一步是植入程序。
这是所有实验体都必须接受的处理,只有植入了程序,才能确保实验体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和可能,最大限度规避一切风险。
第二步,是把这些实验体按照“测评分数”分类。
“军人出身的,分数一般会高很多。”
展琛说:“像是时霁,他比我晚两批进入实验室,是实验体里的最高分。”
俞堂转了个身,枕着手臂面向展琛:“因为听话?”
展琛对这种临睡前聊天的气氛有些陌生,顿了下,眼底透出些暖色,伸手揽住俞堂:“是。”
这也是温迩的导师愿意和保守派配合,不惜冒险,也要把尖刀小组拖入阴谋的原因所在。
服从命令、一切以任务为先,这种特质几乎不用额外处理,就能和程序达到最天然的契合。
这一批高评分的实验体会被优先改造成仿生人,那些人会设法保住这些实验体的脑域,让他们足够平稳、足够完整地和程序融合。
一旦这项实验成功,他们就能拥有大量不同专长的AI。这些AI听话好用,可以无限复制、自我学习,能够毫无怨言地完成所有任务。
“在许多个星际文明的发展历程里,其实都出现过这种情况。”
展琛说:“只有科技树极端发达的文明,才能制作出真正的‘人工智能’。有许多星际文明经受不住诱惑,会来抄这种近路。”
俞堂问:“把人变成数据?”
展琛点了点头:“对。”
俞堂枕着手臂,想了一阵,没继续问下去:“评分低的实验体呢,是什么样?”
展琛:“我这样。”
俞堂:“??”
展琛哑然,摸了摸诧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光团:“是真的。”
他当时的评分是实验体里面最低的,倒数第一名,被判定为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虽然情况不大合适,但从来都是同辈人中佼佼者的年轻特工在潜入主控室,暗中窃取情报准备上传的时候,还是多多少少受了些打击。
“像我这种没有价值的实验体,会被安排去进行其他实验。”
展琛说:“比如探究人类的进化方向。”
展琛就被分到了这一组,实验体们会被进行不同的改造,接受药物刺激和电刺激,实验能让人产生进化性变异的正确渠道。
展琛轻声问:“你还记得你当初来穿书局的那场考试吗?”
俞堂的呼吸微微一顿。
他静了一会儿,卷着被子往展琛身边挪了挪,低头抵在展琛肩上。
“记得。”俞堂说,“我领了封青的角色,他十三岁的时候被养父母送去做了改造。”
俞堂问:“这就是那个实验室的‘科研成果’之一?”
展琛点了点头。
“他们发现,电刺激脑域可以导致人的精神力发生变异……只是这样的变异方向不可控,异能出现的时间也很不确定。”
展琛说:“我当初也接受了这种改造,所以我也——”
他的话头忽然停顿。
小光团掀开被子,手脚并用,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展琛一动不动地静了片刻,垂下视线,无声抿了下嘴角。
……
俞堂也记得。
记得他领了钟散的身份,被封青的父母带回家,作为学长给小封青补课。
记得他把挨罚的小封青拽回家,给他买冒着热气的烤肠,教他煮方便面、煮火锅,教他买打折的土豆,调自制的火锅蘸料。
记得他们在新学校重逢,封青住进他家,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摸索着长大。
……记得他们被强行抹去的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