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寒暄着,叶真以及一众军将将贾珩引入大营,落座下来,品茗叙话。
叶真感慨说道:「贾侯先前整饬江南大营,如今营务风气蔚然一新,军将人人蹈厉争先,士气军心比之往常散漫怠惰,真是大为不同。」
贾珩并没有接着这赞美之言,而是问道:「叶侯,最近兵部对立功将校的升迁告身可曾发下?」
先前江南大营经过一番整饬,以六营卫指挥使层次的高阶将校为之裁汰,虽然因为不久前的海战,相继有军将补充至大营,但仍有一些缺口,但贾珩一直秉承宁缺母滥的原则,并未向朝廷举荐人选,而崇平帝一时间也没有合适的将校接手。
好在汉军的编制都是以千户丶百户丶总旗丶小旗为骨干基础,其上多有游击丶参将战时统兵,并不影响日常作训。
相当于,还有一大批萝卜坑在前面等着,自然激发了一些将校火热的功业之心。
叶真笑了笑,说道:「兵部告身都已经发下了,这次升迁,颇为鼓舞士气。」
因为贾珩当初的命令,如果杀敌有功,最高可以由普通军卒连升数级升迁为游击将军,而军中涌现了一批勇悍的低阶军官乃至普通军卒,经此海战一下子升迁为百户丶千户,乃至游击丶参将。
而这无疑激励了军心。
原本这些将校是要拜贾珩的码头的,但贾珩凯旋回京,也就鞭长莫及,如今因钦差事务而回返江南,自是得了机会,故而这一路走来,不少军将都是对这位少年武侯面带热切,目光带着敬仰。
这是正常不过的现象,随着贾珩的崛起,以贾珩为旗帜的军中山头,自发而自觉地形成。
贾珩看向一众将校,道:「江南大营军将士卒存报国之志,如今也算是厚积薄发,望尔等将校不骄不躁,为国家社稷再立殊勋。」
叶真忽而说道:「老朽已向朝廷上疏告老,奏疏递送至神京的军机处。」
贾珩皱了皱眉问道:「叶侯何以至此?」
其实,叶真的确不再担任江南大营的节帅,江南大营的堕落和腐化,如果要有一个人对此负责,那麽就是叶真这位安南侯,正是因为其人的纵容。
当然,为了兵权的交接顺利,此事也只能不再追究,一切往前看了。
叶真叹了一口气,感慨说道:「人老了,精力不济,再是恋栈不去,也是耽误国家大事,于国于民,有害无益。」
贾珩默然片刻,说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叶侯看着精神矍铄,老当益壮,还能为国家效力,何以言老?」
叶真摆了摆手,自嘲一笑道:「以后,江南大营的水师要泛海远征辽东,朝廷需要的是胸怀锐气的年轻将校,而非我这样的老朽,以后还当看崇明沙上的那帮年轻人了。」
他看出来,将来崇明沙之上的水师学堂才是未来江南大营用兵辽东的主流。
贾珩闻言,凝眸看向叶真,心头正在盘算着叶真此言的真假。
应该是六真四假,急流勇退是真的,但叶家权势从此一蹶不振,显然也非叶真所愿,而小一辈儿的还没有顶起来,这是在求着几分香火情面。
贾珩沉吟道:「既叶侯心意已决,那我倒是不好再劝了。」
叶真点了点头,道:「以后辽东战事就要看贾侯和诸位将校的了。」
如果来日对虏战事大胜,自不必言,他也安心退休,如果再演隆治旧事,未来之事也难说的紧。
与叶真交谈而罢,贾珩抬眸逡巡过在场一众热切的将校,吩咐道:「这瞧着天色都晌午了,让军中准备酒肉,今日与诸将畅饮一番,权当庆功。」
众将闻言,皆是面带喜色,纷纷叫好。
而中午用饭,贾珩与江南大营将校举杯畅饮,气氛融洽欢快。
不少游击将军丶参将也频频向贾珩敬酒,在大汉一等武侯,军机大臣面前混了个脸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贾珩抬眸看向在场一众将校,举起酒盅,说道:「诸位将军。」
原本嘈杂的众将,都纷纷看向那蟒服少年,目中现出崇敬。
贾珩朗声说道:「如今东虏在北寇边掠境,圣上有扫平虏患,中兴大汉之志,北方边事正是用人之时,来日与敌跨海横击,策应大军,天子何吝功爵之赏?彼时,裂土封侯,与国同戚,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皆在我等三尺剑中!我敬诸位将军一杯。」
此言一出,在场将校闻言,心头振奋不已,齐声叫好,举起酒碗,纷纷一饮而尽。
这时,一个穿着五品武将袍服的游击将军,喝得脸颊红扑扑,高声道:「侯爷,我等在江南大营,北方边事可会用到我等,还是只用京营?」
贾珩看向那说话的游击,认得其人,姓罗,先前只是一个普通小旗官,在面对女真正白旗之时,跳荡甲板,力斩数人,状若癫狂。
贾珩道:「京营兵马与江南大营兵马,乃至边军,朝廷在对东虏会战之时,都会有所倚重,但会抽调骁锐迎敌,不会哪一只营军都用,罗将军能否出战,还要看最终军卒士气丶战力如何。」
罗游击虎目圆瞪,高声说道:「贾侯,我部就是精锐,还望侯爷来日选兵北上,不要忘了今日之言。」
说着,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众将纷纷叫好。
而一场酒宴等到下午时分才渐渐结束,而贾珩让人送着诸将回去,与安南侯叶真单独叙话。
叶真脸上因为饮酒,苍老面颊红润无比,笑道:「当年老夫年轻之时,也是这般朝气蓬勃,当时的念头就是做个参将,老婆孩子热炕头。」
贾珩赞道:「叶侯后来立下赫赫战功,因功封侯,也算是实现少年之时的志向。」
叶真目光失神,感慨道:「但用了整整二十五年。」
贾珩闻言,一时默然。
这话他没法接,需要用这麽久吗?
叶真目光振奋地看向对面的少年,说道:「贾侯是我大汉百年不世出的英才,正逢汉虏争锋大势,趁势而起,天子器重,但贾侯之成败系天下社稷,也关乎我汉家之兴衰。」
眼前少年如果再败,自此大汉再无心气剿灭辽东,演两宋之旧事,只怕为期不远。
贾珩面色怔了下,整容敛色,郑重道:「叶侯之言,贾某谨记。」
叶真笑了笑,说道:「天色不早了,老夫也喝多了,就不在营中住着,先回去了,贾侯自忙,不必远送。」
说着,起得身来,向着外间而去。
贾珩看向那老者苍老的背影,目光幽沉几分,不知不觉,心情也沉重了一些。
白骨如山忘姓氏,青枫林下鬼吟哦。
他的确是大汉…全村的希望。
所以明年春丶秋?还有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除非龟缩不出,坐视女真从容吞并蒙古,可以再苟且一二年,女真实力更为强大,然后朝中以及天下的非议定然压制不住。
换句话说,他先前生擒女真亲王,又是太庙献俘,极大地增强了自信心之时,也将自己顶上了风口浪尖。
只要女真开启吞并蒙古之战,对虏第一战爆发将不可避免!
那时候,真是天下瞩目,朝野心系,大汉南北,从神京到金陵,数千万百姓都将关注他这赌上国运的一战,说句大汉兴废,在此一举,都不为过。
或许,正是在京城中感受到这股压力,才陆续与妙玉还有咸宁有了夫妻之试,最后来到南方看看孩子。
而大观园建成之后,有太多太多的美好需要他去守护,如果他失败,所有都将不复存在。
真好似一出食尽鸟投林,白茫茫大地真乾净。
这就是安南侯叶真所感慨,其人用了二十五年才封侯。
而他呢,仅仅用了一二年。
他个人就像是上了军国主义快车道,用一个又一个的胜利来维持高速发展,一旦发展停滞,比如在对虏战事中表现平平,都会迎来天下非议和政敌反扑。
这都没有说败,一旦吃了败仗……当场《晴雯歌》变成《好了歌》。
贾珩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复杂心绪,骑上骏马,返回晋阳长公主府。
待进入到厅堂之中,元春正挽着水歆小萝莉的手,剥着一个橘子,欣喜问道:「珩弟,你这怎麽一身酒气?」
贾珩轻声说道:「在京营陪着军将喝了一些酒。」
看着一大一小,心头不由涌起一股安宁。
歆歆捏着鼻子,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嘻嘻笑道:「乾爹,你身上酒气好大啊。」
但小萝莉说着,还是扑到贾珩近前,在贾珩脸上嗅着酒气,说道:「乾爹,吸一口酒气,是不是我就醉了?」
贾珩面带微笑地看向水歆,心头也有几分安宁,轻声道:「调皮,知道还吸,别醉倒了。」
水歆这会儿,从一旁小几上端过茶盅,小脸上笑意盈盈,糯软说道:「乾爹喝茶啊。」
贾珩接过茶盅,轻轻抿了一口,看向小萝莉道:「歆歆真孝顺。」
他怀疑这丫头对水溶都没有这麽孝顺过。
元春这时已经吩咐着丫鬟打了热水,莹润美眸中满是担忧,柔声道:「珩弟,洗洗脸吧。」
贾珩轻笑了下,然后洗了把脸,说道:「大姐姐,我先去沐浴,等会儿咱们一同吃饭。」
待贾珩沐浴过后,换上一身乾净的衣袍,向着阁楼而去。
此刻,晋阳长公主正在吩咐着怜雪摆着菜肴,丰艳雍丽的玉容上笑意浅浅,说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