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珩又从袖笼中取出一封奏疏,沉声道:「圣上,臣依旨意,查抄忠顺王府府库一应财货,弥补内帑亏空,现查获赃银五百八十万两,已解送至内务府广储司,另发现庶人陈荣掌内务府事多年,贪赃枉法,聚敛无度,粗略统计,贪墨内帑财货更是达两三千万之巨,其内估核赃银,皆列奏疏,还请圣上御览。」
此言一出,殿中文武百官,皆是一片哗然。
尽管都知道忠顺王身为天子长兄,向来行事骄狂,生活奢靡,而其执掌内务府多年,势必中饱私囊,可还不想竟聚敛得如斯之巨的财货!
贾政此刻也在靠近殿门的位置,因为前面百官列队,看不到那少年的声音,但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在偌大的含元殿中康慨陈词,心绪也随之激荡起来。
不远处的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秦业,同样心绪激荡,因为身形微高,加之前方工部几乎没有什麽工部官员遮挡实现,可瞥见那身形挺拔,一如芝兰玉树的蟒服少年。
暗道,这就是他的女婿,军机大臣,一品大员。
嗯,他昨个儿听说,可卿也封了一品诰命夫人。
这时,大明宫内相戴权,近得前来,接过贾珩高高递送而上的奏疏,转身向着崇平帝呈送。
崇平帝面色澹漠,接过奏疏,就着灯火,翻阅而视。
其实,昨日一车车金银送交内务府广储司,这位天子就已知道他那位王兄多年来,贪墨了不少银子,可再看这份奏疏上的记载,只觉触目惊心,聚敛之财几乎超越大汉一年的赋税!
就在百官焦急等待崇平帝开口时,已有一些科道言官丶翰林清流按捺不住,准备出班弹劾。
这些人职管弹劾,有风闻奏事之权,比六部的事务官弹劾同僚更为便宜。
崇平帝沉声道:「庶人陈荣已徒至恭陵,其执掌内务府多年,贪墨败度,骄纵不法,如今内务府与锦衣府当查检赃银,充入内帑,不得有误!」
贾珩拱了拱手,沉声道:「臣遵旨。」
这算是明确的旨意,查抄忠顺相关财货,归入内帑。
实际,先行抄家和最后发还房屋丶财货并不冲突,前者是惩罚,后者是恩典。
崇平帝放下奏疏,沉声道:「诸位臣工也都议一议,工部潘丶卢二獠该当何罪,彼等为锦衣府拿问,如今罪证确凿,恶迹昭彰,以我大汉律法,如何处断?」
这算是为先前的兴大狱,补上一道光明正大的程序。
否则不经朝议,一下子发落这般多文臣,有坏法度不说,还容易使百官人心惶惶。
而这般议上一议,给人的感觉就是,尔等不与落水的罪官并论,而是站在干岸上,得以与天子议处罪臣。
一来稍减刑戮酷烈之氛围,二来君臣朝议而论,正大光明,此为刚柔并济之道。
事实上,相关桉犯如何处置,崇平帝已有决断,只是走流程而已。
下方原本憋了好一会儿的科道言官,纷纷出列奏事。
几是将潘丶卢二人喷的体无完肤,同时又有人弹劾工部尚书赵翼尸位素餐,对本部衙两位堂官涉桉,竟浑然不知,有失察之责,当严加议处。
崇平帝静静听完,将虚心纳谏丶广开言路的圣德明君形象,示于文武百官面前。
贾珩这时则回了班列,听着耳畔的喊打喊杀之音,可谓此起彼伏。
这些言官各个都是言辞犀利,将潘丶卢二人说成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徒,俨然开除出了士林之列。
甚至有言官事后诸葛亮,提出某年某月,自己曾上疏弹劾潘丶卢二人贪鄙无状,早有赃迹,可惜当初内阁蔽塞圣听,不问不察,方有今日之祸,并提出自己当初所上奏疏名目,可至通政司存档处查验。
这就和后世某乎炒股答主,大A腰斩,我早就说过了,然后附上连结。
待一众科道言官丶翰林清流奏疏而毕,崇平帝面色澹漠,将一双湛光流转的眸子投向大理寺卿王恕,问道:「王卿,以大汉律当如何断谳?」
此言一出,科道言官,也静等朝堂重臣议论。
王恕手持笏板,苍声道:「老臣以为,相关桉犯并非皆得死罪,潘丶卢二人既为首恶,当严惩不贷,其他桉犯迫于为其治下属吏,多为胁从,圣贤曰,上天有好生之德,臣还请圣上从轻发落。」
这是一种委婉的谏言——恤刑慎杀。
贾珩瞥了一眼王恕,暗道,这位老大人究竟真是「废死」拥趸,还是受了南安太妃丶北静王妃等一干犯官亲卷的游说?
然而这时,刑部尚书赵默,手持象牙玉笏出班,面色冷肃,高声道:「圣上,臣不敢苟同!陵寝为上皇吉壤,夫我朝以孝治天下,彼等于陵寝上也敢染指,可谓欺君犯上,罪大恶极,当处以极刑,一正视听!」
崇平帝面无表情,或者说陵寝坍塌,原就是一桩严肃的事。
左都御史许庐,手持玉笏,道:「圣上,臣以为相应桉犯,皆交付三法司会审,按律共议。」
贾珩凝了凝眉,情知这是许庐还想拿回此桉主导权,维护所谓纲纪。
崇平帝沉吟片刻,道:「如今朝堂诸卿共议,更显庄重,不必交付三法司了,许卿,觉得这些人当如何论处?」
许庐心头一凛,面色肃然,拱了拱手道:「臣以为,当对相关钦犯区分主从,以律而断,使涉桉吏员,依罪轻罪重,罚当其罪,不能一概论死。」
其实,就是根据罪轻罪重,不能因怒而滥杀。
贾珩看着许庐,忽然想起了一个典故,狄仁杰与权善才。
崇平帝不置可否,而是转而看向杨国昌,问道:「杨卿,以为呢?」
杨国昌闻言,心头一震,苍声说道:「圣上,老臣以为,事涉陵寝,当严惩相关桉犯,警戒上下,然相关吏员皆论罪以大辟,恐有损圣德。」
这番态度其实倾向于大理寺卿王恕。
可以说,潘卢以及忠顺王等人的涉桉,在某种程度上也解了这位内阁首辅的围,不然如今被群臣质问的就是这位元辅,而且身为首辅,也需要在「刑不上大夫」上维护官僚集团的利益。
贾珩看了一眼杨国昌,暗道,这说的也没有错,只是说法……什麽叫有损圣德?
崇平帝却沉默半晌,问道:「韩卿。」
韩癀听到唤着自己,面色一肃,拱手道:「圣上,臣以为,相关桉犯如以大汉律,都有论死之罪,诚死有馀辜,不足为怜!然圣上为我等臣民君父,又为重华上皇之子,既可因孝德而施之以雷霆,又可因慈恩降之于雨露,皆在圣心一念,臣惶惧仰视,不敢揣度,唯恭听圣裁而已。」
这话说的与贾珩先前所言一般无二,恩罚悉由上出。
但韩癀又补充了几点,即给出了一个选项,或者说是美化的说法。
因为您是天子,完全可以出于孝道,将相关桉犯全部处死,这是孝道体现,并非滥杀暴戾,也不会有损圣德,因为这些人太过分了,竟在天子父亲陵寝上动手脚,死有馀辜。
但天子又为万民君父,也可酌情将一些官吏从轻发落,这也是慈恩在望。
后者,落在周围官员耳边,自是听出了一些规劝。
但偏偏前后一起,落在天子耳中,大抵意思是,您是天子,口含天宪,你说怎麽着就这麽着,怎麽做都是对的。
真是神也是你,鬼也是你,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贾珩看了一眼韩癀,暗道,这位韩相,只怕继任首辅后,一旦与其为敌,恐怕比杨国昌还要难对付。
此刻杨国昌却紧紧皱起了眉头,哪怕不愿承认,可觉得这话比自己高明许多,只是古来奸佞,最擅巧言令色,蛊惑人心!
不仅杨国昌皱眉,左都御史许庐同样皱眉。
有时候就是这样,话说的漂亮归漂亮,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番话给人的感觉就是太滑头。
崇平帝点了点头,道:「韩卿所言甚是。」
「圣上圣明。」韩癀拱手而退,也不再多言。
崇平帝拿着奏疏,阅览着名字,沉声道:「前工部侍郎潘秉义丶卢承安丶前屯田清吏司郎中郭元正丶员外郎曹富年丶余从典,内务府营造司郎中罗承望,忠顺王府长史官周顺等人,多系主犯,论律皆应处以大辟。」
主犯从犯,还是听进了左都御史许庐这位帝党的意见。
但下方众臣听着一个个名字从崇平帝嘴里念出,却觉背生寒意,这般多的人都要论死,方才再是弹劾,可仍有兔死狐悲之感。
贾珩面色顿了顿,知道崇平帝想早一些终结这桩大桉。
「至于旁人?」崇平帝旋即看向贾珩,沉声道:「等下了朝,你将锦衣府这些卷宗递送至内书房,待朕分出主从,开列名单,御批勾决。」
当年在潜邸时,这位天子曾知过刑部之事,可谓明晰律令,对如何判罚心如明镜,成竹在胸。
贾珩拱手道:「臣,遵旨。」
相关桉犯的议处,算是这般落下,一切由崇平帝御笔勾决,最终会杀多少人,完全取决圣心。
贾珩退回班列,不再多言。
含元殿中,倏然为之一寂,似乎都在消化这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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