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施文德的「勤学」表态,布政使王哲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又一次把手按在了《黎文僖公集》上。可惜,施文德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一句「海贸是祸乱之源」的官方定调。
若是这样定调,那他施家的海上生意,眼下又该怎麽处理?这日进斗金的海贸,总不能真的彻底放手吧?而若是放手,他施氏是攒够了银子,买够了田地,也得了个庇护的功名。哪怕没了海贸,也能安坐一方当个大地主。
可海上养的这两三百「水手」,又哪会乖乖散去?这些人,见多了快钱,拿惯了刀枪,又没有家小拖累,万一闹出什麽乱子,还不是要算在他们头上?总不能把他们的脑袋,都「一股脑」交给官军吧?水手掉了脑袋倒是无所谓,可官军要是闻着味,一口咬上来,那施家还是得扒掉一层皮啊!…
想到这些两难的决断,施文德实在坐立难安。他舔了舔发乾的嘴唇,脸上努力扬着笑,看着王哲的脸色,小心请教道。
「藩台…学生…学生曾听人说,南宋大兴海贸,百姓富足,税收充盈府库,故我大明亦可效仿…啊!此等必是歪理邪说,只是世人多愚昧,该如何批驳指点,使他们幡然醒悟呢?…」
闻言,布政使王哲深深看了一眼施文德。他垂下眼睑,沉吟片刻,淡淡开口道。
「对于宋人的评价,我大明士林中早有公论。思诚,你既然诚心请教,那我就看着你座师刘公的份上,稍稍指点你一二…」
「其一,宋之失地,贻患于边,唯贩舶之利,未能保疆卫国。其二,宋以商舶为国用,内政式微,贾人日益骄纵,政不可久。其三,宋人侈于舶来之物,习其淫奢,失中原风华…」
「而这三点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一点!宋人失地,偏安一隅,渐失北地中原!海贸最盛的南宋,更是建都临安,完全不顾北地陷落的汉民死活!…」
「这,就是两宋与我皇明的最大差别!两宋先定都中原汴梁,后定都江南临安,商贸虽然繁盛,但对于国事无补,反而日渐势衰。而我皇明定都顺天府,天子守国门。长城边塞,辽东西北,才是我皇明经营的重中之重!」
「然而,北地贫瘠,生民多艰难,又有虏祸肆虐。我出生山西,自打记事起,年年都要备寇北虏。虏寇过处,向来人畜不留。正统十四年,瓦剌大军南侵,英宗御驾北征,更是酿成了土木堡之变!…再后来,我任陕西布政使参政,在陕地主持备虏防务,又见到了西北的虏患…」
「北地战事连绵,又屯驻九边大军,粮食难以自给。江南的钱粮布帛,是必需得输送至边塞的,这样才能足粮足饷!因此,我皇明制定国策时,不仅仅只考虑江南,更要考虑大河以北,考虑陕丶晋丶辽的九边,考虑帝都的北直隶!这两京一十三省,可都是南北一体的…」
「为了平衡南北,太祖皇帝不仅规定了江南重税,还开创出了『开中法』…这就是要以江南的钱粮布帛,支撑北地的边事!…」
说到这,布政使王哲眼神深邃。作为一位北地出身的进士,又在最贫穷的陕西,和最富庶的浙江先后主政。他比谁都更清楚。眼下大明的南北财富,究竟失衡到了何等的程度!可以说,浙江杭州一府产出的钱粮布帛,就要胜过陕西一省。
可自从明太宗定都顺天府后,大明就是以北方边地的经营为核心,以北直隶为「脑袋」,以辽东与甘陕为「双臂」。而江南之地的定位,就是「粮帛」的后勤输送地,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个「屁股」。
这个输送的「屁股」,就需得听「脑袋」的话,乖乖种田织布,交出钱粮布帛。江南不应该有太多的政治权力和地位,更不能有太多的军队!否则,要权有权丶要钱粮有钱粮丶要军队有军队,那就直接培养出第二个「脑袋」来了!到了那时候,这第二个「脑袋」,还会乖乖当交钱纳粮的「屁股」吗?
若是和郑和下西洋时一样,大开海贸。南直隶建立千百条船丶数万人的水师,经常大规模的出海…且不说消耗的南方钱粮,对北地边疆输送的影响。单是帝国的经济政治完全失衡,南重北轻,头重脚轻…这带来的政治架构问题,可就大了去了!难道,还要从北直隶,重新迁都回南直隶吗?!…
当然,这些南北失衡的政治考量,士大夫们,尤其是北方士大夫们虽然心里清楚,但并不好说得那麽直白。而此刻,布政使王哲语气幽幽,一脸严肃地给出了论断,不容任何置疑。
「海贸一开,江南愈加富庶,北地愈显凋敝。而江南愈富,开中法就日渐败坏,输送到九边的粮食就越来越少。长此以往,边地必然苦等粮饷而不至,边事会就此败坏,甚至纷乱四起。到了那时候,北直隶又岂能安定?!…」
「这次,我巡视浙江,只见许多府县,都把良田改稻为桑,粮食产出也愈发减少。百姓逐利,不顾国家大体,实在让我忧虑难安!…」
「宋人以江南为根基,舍弃北地,这才大开海贸…而我朝以北方为根基,江南海贸一开,百姓奸猾逐利,倭番纷扰海上,必然遗祸无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