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青梅有竹马(十三)
陈翎从未见过沈辞这幅模样, 沈辞也从未见过自己这幅模样。
冷水洗面也浇不灭心底从何处窜上的失望,颓丧,压抑, 甚至是……若有似无, 又说不清道不明, 还分明不应当有的妒意和醋意……
他不是没想过,陈翎是东宫。
终有一日他是君。
他是臣子。
他们之间即使早前再亲近, 都隔着一条鸿沟。
他是被前两日的欣喜冲昏了头脑,在他心底潜滋暗长的念头在处处蛊惑他,陈翎兴许是女子……
是女子,他同她与旁人便不同, 他想做的,是沈辞, 是她心里独一无二的。
但陈翎不是……
那即便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后日,将来的任何一日, 陈翎都会有真正亲近无间的人。
是他做了一场明知不该有, 但又殷切期盼的黄粱一梦。
如果退回到从前,那陈翎同他还是君臣,他也还是沈辞哥哥, 他会继续护着陈翎, 同早前一样,不好吗?
好。
沈辞将脸浸在凉水中,冰冷到心底……
回到床榻上, 沈辞原本以为会辗转反侧, 但其实很早就睡。
竟也一宿无梦。
翌日也会照常醒来。
其实不过心里的一场欲.望与念头, 浇熄了,便重新藏于心底深处见不得光的地方,与早前并无不同。
他和他仍旧是沈辞与陈翎……
*
早朝上,陈翎一直有些恍惚,整个早朝陈翎都没听进去多少。
后来在丽和殿,陈翎也没呆多长时间。
“父皇,东宫还有事,儿臣先告退了。”陈翎拱手。
“去吧。”天家温和,只是等陈翎转身,天家又想起什么一般,问道,“阿翎。”
陈翎转身,“父皇?”
天家笑着看她,“听说,你在南郊马场练骑马?”
“父皇知道?”陈翎意外,但转念又想,她的事父皇应当都清楚才是。
“嗯。”天家应声。
陈翎恭敬道,“九月就是秋猎了,父皇早前同儿臣说起过,这次秋猎与往常不同,各处的封疆大吏都会回来,儿臣怕马都骑不好,在这些叔伯面前丢人,所以想好好练练,至少不要落人口舌。只是早前一直没碰过,学起来怕有些慢,所以眼下就要开始练习了,沈辞说四个多月应当勉强能看过去。”
陈翎说完,天家颔首,没有再说旁的,
陈翎再次拱手,“父皇,儿臣先回了。”
“去吧。”天家没有再留她,“骑马的时候小心些,你没怎么骑过。”
“父皇放心,沈辞在。”陈翎应声。待得陈翎的背影离开了殿中,宁如涛才欣慰叹道,“陛下,太子聪慧,是可塑之才,亦有东宫担当,陛下可以放心了。”
天家微笑点头,“宁卿说的是,日后,宁卿多费些心思,替朕好好教导太子。”
宁如涛拱手,“陛下宽心,微臣必定鞠躬尽瘁,将毕生所学授予太子,也亲力辅佐太子,让太子尽快独当一面。”
天家颔首,“好,日后阿翎交给你,朕也放心。”
宁如涛躬身。
天家又似想起什么一般,继续道,“宁卿,朕想将沈辞放去驻军一段时间,立城和林北都可,阿翎日后身边需要人,朝中有你在,局势不会乱,驻军里,还要他自己的人。早前朕让沈辞留在京中给阿翎做伴读,是想他护着阿翎,也是想他性子开朗,他在,同阿翎算是玩伴。但越往后看,越觉得沈辞稳妥,虽然总时不时要惹些祸事出来,但毕竟还年少,有些路总要走。他对阿翎忠诚,阿翎也信赖他,这些年在京中,朕都看在眼里,尤其是在淮城的时候,一个能替阿翎将命豁出去的人,不会背叛她。沈辞在京中有些年头了,是时候放去边关驻军磨砺了,等阿翎登基的时候,身边要有人在。”
宁如涛颔首。
天家继续道,“盛文羽是建平侯世子,中部的驻军,他调得动。眼下沈老将军过世,立城边关是刘老将军,林北驻军有谭进协防驻守。谭家一门功勋显赫,在林北威望极高,朕将谭进调离了林北,去到潭洲,但也不得不要谭进和潭洲驻军协防。谭进和沈老将军,刘老将军不同,沈老将军和刘老将军拎得清,但谭家一门虎将,即便忠心,朕也有担心。他忠于朕,未必忠于阿翎。朕想让沈辞去林北,但此时让他去林北太过显眼,先去立城合适,等立城兵权平稳过度,沈辞在军中有了威望,再回京中,驻军也不会乱。”
宁如涛看向天家,“陛下思虑周全。”
天家一声轻叹,继而笑道,“宁卿,你说的是,阿翎适合做储君,朕看了她写的策论,她的心胸眼界比朕要宽,但做这样的天子,脚下的荆棘更多,朕私心是不想她如此。但她有心气,朕也想百年之后,能看到燕韩复兴这一日。”
天家轻咳两声。
宁如涛拱手,“陛下会的。”
天家颔首。
*
回了东宫,陈翎佯装不经意间问起,“沈辞呢?”
昨日的事,总归她有些心虚。
不知道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但有些事,始终不得不做……
启善应道,“方才问了,二公子去南郊马场了。”
南郊马场,陈翎心中唏嘘,想起他昨日的话。
—— 我是怕殿下偷懒,才刚第二日就偷懒,秋猎前怕是学不会,没偷懒就好。
陈翎心中好似被什么利器再次扎过。
陈翎驻足,“去南郊马场。”
启善意外,“殿下,眼,眼下吗?”
陈翎颔首,“嗯,换身衣裳就去,让人准备下。”
“是。”启善连忙应声。
……
去到南郊马场的时候已是晌午,马场的掌吏见是东宫亲至,连忙殷勤迎上。
“沈辞呢?”陈翎直接问。
掌吏应道,“二公子同建平侯世子去打马了……”
陈翎看他,“一整个上午吗?”
掌吏不明所以,但应道,“是。”
“带孤去。”陈翎说完,掌吏赶紧应承。
南郊马场很大,也是离京中最近的马场,京中若是要办骑射大会也都是在南郊马场,但一整个上午都在,也至少好几个来回了。
陈翎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又问道,“沈辞经常来吗?”
掌吏知晓沈二公子是东宫心腹,东宫问起,掌吏知无不言,“也不长,就是有时候一来就是一整日,要么是大半日。”
“上次来什么时候?”陈翎忽然问起。
掌吏一愣,这……
这要换了旁人,还真应不上来,但各处的官吏里就属驿馆的掌吏和马场掌吏这些官职的人最要眼力,沈二公子是太子身边的人,旁人记不住,二公子得记住,掌吏应道,“昨日还来过。”
陈翎睨了他一眼,“孤知晓,孤是问,他同孤来之前,什么时候来过?”
掌吏想了想还真应了出来。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陈翎皱眉。
掌吏赔笑,“下官就是做这个的,哦,对了,马场有详细记载,殿下可要看?”
“拿来吧。”陈翎是不知晓竟然有这种记载。
掌吏连忙让人去取。
陈翎逐一翻过,有记录就错不了,真的是,来的次数不多,但也不算少,而且,她都有印象,几乎都是同她有争执或是置气的时候,又不想同她吵,一声不吭来了南郊马场,一呆就是大半日……
有时是一日。
所以每次事后再见他,他都似没把早前的事放心上,也没同她再置气,继续温和,其实是自己来南郊马场过了。
陈翎继续翻着。
早前盛文羽没来京中之前,是他自己一人,后来盛文羽来了京中,就是同盛文羽一处,眼下也是同盛文羽一处。
“收起来吧。”陈翎还给掌吏。
掌吏接过。
也正好行至南郊马场的外围区域,刚好见沈辞同盛文羽一面说话,一面朝这边来,手中牵着各自的马,应当是折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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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辞也看向陈翎,见他身着骑射服,沈辞目光微微滞了滞,也开口,“殿下。”
陈翎拿着马鞭上前,佯装无事,“今日正好离宫早些,想着来练骑马,回东宫的时候说你们两人先来了,正好,今日谁教我?”
她的语气态度都和早前无疑,实则目光一直看向沈辞。
沈辞一面擦汗,一面低头。
盛文羽先看道,“自安,你同殿下一处吧,我今日家中来人,晚些时候到了。 ”
沈辞应好。
陈翎目送盛文羽离开,又上前一步,沈辞不得不抬头看他,“今日这么早?”
沈辞语气也似平常。
果真,无论什么事情,沈辞都不会同她计较,来过南郊马场发泄一通,在她面前还是同早前一样。
陈翎应道,“嗯,昨日不是你说的吗?才第二日就偷懒,怎么学得会?我想了想,好像也是,所以先来了。”
沈辞看他,轻声道,“饭吃过了吗?”
陈翎颔首,“嗯。”
其实并没有。
“你要没吃,我也可以再一起吃一些。”她没好意思说,她就是来同他一道吃饭的。
沈辞低声应好。
……
陈翎其实饿了,但饿了也吃得很斯文。
沈辞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方才一身都是汗,许久没有同盛文羽骑马骑得这么酣畅淋漓,心中是爽利多了,洗漱后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出来,陈翎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旁人身上的皂角香她从来未没闻到过,但沈辞次次沐浴完,她都清清楚楚。
很好闻……
陈翎没看他。
沈辞落座,陈翎开口,“这里的菜我都有吃,没挑食。”
但凡她心虚的时候,都会主动,不看他,看余光会不时瞄他。
沈辞轻嗯一声,“好。”
陈翎又道,“今日练久些,把昨日的补回来。”
沈辞又嗯了一声。
陈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沈辞开始端碗筷。
早前在皇子府的时候只有沈辞,两人除了洗澡睡觉什么都在一处,后来反而是到了东宫之后,处处都有界限。沈辞也会顾忌旁人,不会终日阿翎阿翎得唤她。
她先吃,怎么都比沈辞快些,她特意放慢了速度。
沈辞也能看出端倪,所以也用得快,尽量同她一道落碗。
“散散步,消食了再去骑马。”沈辞开口,没有太多旁的语气,好似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还同早前一样。
“好。”陈翎应声。
还好,散步消食的时候,沈辞没有特意寻借口躲着她。
陈翎还是主动开口,“今日在丽和殿,父皇问起你了。”
沈辞看他,“陛下说什么了?”
陈翎轻声道,“问我,想把你放何处……”
沈辞微怔,但很快,心中又约莫有数。
他加冠了,不能一直留在东宫里,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他都要有去处。他是东宫出来的人,日后也是陈翎的臂膀。东宫的这些伴读里,他陪陈翎的时间最长,天家也知晓他是陈翎最信赖的一个,所以要安置在对陈翎有用的位置上。
这是迟早的事……
“殿下怎么说?”他轻声。
陈翎也看他,“我说,我没想好……”
沈辞也看他。
陈翎咬唇,“自安,你想去哪里?”
沈辞知晓她为难,沈辞温和笑道,“殿下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真的?”陈翎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这还是昨日之后,沈辞头一遭朝她笑。
她是习惯沈辞的温和模样,忽然缓和下来,她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她问完,沈辞颔首,“真的,去哪里都好。”
陈翎佯装调侃,“那我一直让你留东宫里……”
陪着我,哪里都不让你去……
r /> 她如是想,但不能如实说。
沈辞轻声,“那我就留下。”
陈翎微讶。
沈辞脚下驻足,也停下,同早前一样,柔和而温暖。
陈翎看着他,有些话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但临到唇边,还是抑住,改口道,“自安,有些时候,我也身不由己……”
全天下,她最想分享所有秘密的人是他。
沈辞微楞。
陈翎鼻尖微红,“我其实……”
她话音未落,他指尖抚上她眼角,陈翎微顿。
沈辞温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在哪里。”
陈翎喉间哽咽。
沈辞指尖微滞,沉声道,“哭什么,像个小姑娘似的……”
又要让他误会……
他也不会再误会了。
这样的误会有一次就够了……
沈辞温和,“走了,骑马去,还有四个月,秋猎结束,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陈翎嘴角牵出一抹淡淡笑意,“让你到南郊马场牵马。”
沈辞奈何,“我好歹也是东宫伴读,你让我到南郊马场牵马,我的脸往哪儿放,换一个……”
陈翎眼角还挂着氤氲,还是不由笑了,而后踩着脚蹬上了他的马。
“追风,慢些。”他说的话,追风多半都能听懂。
他刚才和盛文羽比了两场,追风活动开了筋骨,他怕追风一时不习惯慢下来,所以要提醒一声。
他刚伸手去抚追风的鬃毛,正好陈翎也想起前日他教的,要先和追风亲近,要像前日那样先安抚追风,再骑,遂如此,两人的手再次触到一处。
毫无征兆,却又片刻怔忪。
沈辞收手,“走了,坐稳。”
“哦。”陈翎心砰砰跳着。
沈辞牵着缰绳走在稍前一些的地方,但其实也顾及着陈翎,所以近乎平行。
“这两日还是先习惯怎么坐马背上,等过两日,开始自己骑马,我再同殿下说。”沈辞仰首看他。
“好。”陈翎也应声,耳根子处都红了,但是沈辞没敢多看他,便也没看见。
“还好吗?”沈辞也会问他,“怕不怕?”
他已经习惯了处处照顾他,也习惯了他胆小,便总会顾及他是不是害怕。
“嗯,不怕。”陈翎莞尔。
但凡有他在,她都不怕……
沈辞笑了笑,“阿翎。”
听到他这么唤她,陈翎心底好似冰川融化,“怎么了?”
她声音也都是笑意。
沈辞嘴角微微扬了扬,“想骑快马吗?”
陈翎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跃身上马。
“沈,沈自安……”陈翎紧张,他就坐在她身后,稍稍不注意,碰到……
沈辞笑道,“是怕骑马吗?怕就抓紧我衣襟。”
陈翎哆嗦,“不怕……”
她哪里是怕骑马,她是怕他一不留神碰到他。
沈辞笑出声来,“不怕也可以抓紧。”
陈翎尝试慢慢伸出爪子,以合适的角度,用手将身前同他隔开,等这一步完成,陈翎才舒一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舒完,沈辞忽然打马,追风真的马如其名,“嗖”的一声冲了出去,如风驰电掣一般。
陈翎吓懵:“……”
“沈辞,你,你慢些。”灌着风,陈翎口中支吾不清楚。
沈辞在她身后,她看不见沈辞脸上的笑意,沈辞听到她哆哆嗦嗦的声音,再次扬鞭,追风更快了些。
陈翎忽然意识到有人是故意的,但空旷的马场,她同沈辞在,又没有旁人,陈翎察觉他越骑越快,她怎么让他慢些都没用的时候,陈翎又怕又恼,“沈自安,你混蛋!”
沈辞朗声笑开!
第一次,也应当是最后一次……
他也舒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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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很快过去,随即而来的六月,七月,八月都是炎夏,即便不动弹,就是在太阳下站站都是汗。